与黄州时的处境相比,苏轼此时日子的艰苦有过之而无不及。詹范虽多方周济,终有照料不周之处。苏轼本来就怕会给詹范惹来麻烦,故而即使陷入饮食不继的困境,也不好意思开口求助。黄州时还有雪堂可以落脚栖身,住在这合江楼却总不得安生。这日,广南路安抚使来,也要下榻在合江楼,詹范心中暗恨不已,却只得再把苏轼“撵”出去。
詹范特地带了一小坛岭南桂酒,来到合江楼与苏轼对饮。詹范主动给苏轼斟上一杯,请他品尝。苏轼饮了一口,觉得美味异常,又饮了一大口,笑着对詹范赞道:“老夫自来惠州,最爱这桂酒,此酒微甜而不上头,益气补神,飘飘欲仙,实在是人间仙露。”詹范给他满上,笑道:“苏公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苏轼又饮了一口,细细回味半晌,放下酒杯,一脸微笑地点点头,忽然对詹范说:“詹太守,说吧。”詹范一愣,心知没逃过苏轼的法眼,十分过意不去地“咳”了几声,忐忑不安地将来意说了,又连连打恭赔罪。
苏轼摆手坦然笑道:“你我已是朋友,不说这话。无所谓,再搬一次就是。”詹范这才放下心来:“我怕苏公心有不快,如此我就安心了。等他们一走,苏公再搬回来。”苏轼举起杯,慨然道:“不说这个了。来,饮酒。”
詹范走后,苏轼把朝云、苏过叫来,再次搬到嘉祐寺去住,路上与他们商议盖房子的事。苏轼觉得此生北徙无望,只怕要在惠州终老,须作长期打算;寄居在合江楼终非长久之计,搬来搬去麻烦不说,还让詹范为难;不如像在黄州时那样,自己盖房子,住得心里踏实,也好安心撰著诗文。朝云、苏过自无异议。
在嘉祐寺中安顿好,苏轼便去找翟秀才,问他哪里有能盖房的地可买。翟秀才建议他把房子盖在白鹤峰上。山下有片绝地,主人一家已死绝了,官府把地收了回去,但价钱再低也没人敢买。苏轼向来不信邪,便想买过来种成橘子园。
苏轼又去找詹范。詹范陪安抚使一行在合江楼饮酒,席间听说他们明日就离开惠州,嘴上假意挽留,心里十分高兴。宴罢,正要跑到寺中告诉苏轼,见苏轼过来说盖房子的事,长叹一声,心想这样也好,就说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问他敢不敢要那块绝地。苏轼岂有不敢要的,二人当即说妥。
苏轼回来一说,朝云怕那块绝地对家里有妨碍,又说地里有太岁。苏轼不以为然地摆手道:“我历来不怕什么鬼邪。有,他们也得让路。小小太岁,何足挂齿。照迷信说法,他才九品官,奈何不得我。”苏过、朝云都笑了起来。
一家人筹划已定,苏过就去雇人在白鹤峰上挖地基。翟秀才来帮忙,苏轼与他一起一边和泥巴,一边说笑。翟秀才揩揩汗,笑道:“苏大人,房子一盖好,我们就成了邻居。子曰:‘德不孤,必有邻。’大人在此,不会孤独。”
苏轼颔首道:“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定居有好邻,持家有贤内,出外有好友,此乃人生之幸也。”翟秀才感慨地说:“这都是缘。人这一生,该办什么事,该走多少路,该识哪些人,似乎差一点都不行。大人到此,我这穷酸秀才一生无憾矣。”
苏轼笑道:“我也无憾。老兄弟,以后须改口了,不要再大人大人的,那样太见外,叫老兄即可。”翟秀才到底不敢和他称兄道弟,想了想说:“你是咱大宋的文坛宗主,永远是我们读书人的先生,就叫先生,如何?”苏轼笑了笑,摆了摆手。
这时,朝云来送饭,对苏轼耳语几句。原来,自从那日在东南郊外见了被贬之人的遗骨,朝云心中不忍,一直记挂着让他们入土为安。苏轼听了连连点头,便把此事跟翟秀才说了,道:“我还有点钱,你能否替我雇几个人,挖一个坟,把这累累白骨合葬了。尸骨不全,也只好如此了。”翟秀才一口应下:“先生仁及亡魂,实属积阴德之举。学生乃当地之人,更是责无旁贷。放心,三日内即可办好。”
果然,两日后墓已修好。苏轼刚搬回合江楼,就和翟秀才去祭拜。苏轼亲自上好水果供品,点了三炷香,执香三拜,将香插在坟土上。望着袅袅升起的轻烟,苏轼从袖中取出祭文,缓缓念道:“有宋绍圣二年,官葬曝骨于是。是岂无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东坡居士铭其藏曰:人耶天耶,随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颅。后有君子,无废此心。陵谷变坏,复棺衾之。”念完,深鞠一躬。
翟秀才燃起冥币,叹道:“原来这地方,每到夜晚,磷火不断,没人敢来。时下好了,这些孤魂野鬼可以安息了。先生做了一件积阴德的大好事。”苏轼心想自己就算终老此地,还有苏过为他殡葬,而这些人落得个曝尸野外,实在可怜,故而满怀同情地长叹道:“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老小!但愿这里不再有曝尸枯骨。”
这日,苏轼在白鹤峰上,朝云过来说詹太守有事找他。苏轼便猜只怕又是搬家的事,也不以为意。赶到家中,见詹范一脸难色地坐在那里,心知猜得八九不离十。苏轼爽快地请他有事直说,詹范只得说:“新任广东路提点刑狱要来惠州巡视,又要住合江楼。”苏轼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就是再搬次家吗,你别为难。”
詹范一脸苦笑地说:“这搬来搬去,都三次了。也奇了怪了,自从苏公来后,这一贯养尊处优的各路要员们接二连三地来此。这次来的提刑我也没见过,听说姓程,叫程之才。”
苏轼听了大吃一惊:“是谁?”詹范见苏轼脸色不对,忙道:“是程之才。你们认识?”苏轼长叹一声,将四十年前的旧怨告诉了詹范。詹范“啊”了一声,惊得有些结巴起来:“那章惇把程大人派来可就……可就大有文章了。”
苏轼心知,这是章惇等人的借刀杀人之计。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轼一心想终老此地,求个安宁,但章惇深知这位老朋友的影响深入人心、牢不可动,因此一直念念不忘。章惇此时位居宰相,一年前却是待罪的贬官,深知朝中人事瞬息即变,生怕苏轼哪天死灰复燃,于是想出这一妙计,用这致命一击使他一蹶不振,彻底打消重返朝廷的念头。
听了苏轼这番分析,詹范急得站起来踱来踱去,连连拍着额头:“这如何是好呢?”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大人是否……”苏轼知道他的意思,摆手道:“若在当势之时,先去登门和好,未尝不可。如今失意之人,焉能行此苟且之事。况且,当年错不在苏家。我若苟合,先父焉能安息九泉?”詹范默然无语,忧心忡忡。苏轼反劝道:“听天由命。俗话说得好,死猪不怕开水烫。”
第二天,程之才住到合江楼,他早听说苏轼住在这里,便问詹范为何不见人。詹范惊慌地说:“大人,苏子瞻已经搬走,您就不要……不要为难……”程之才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他搬回来住。”詹范吃惊地望着他,只得说:“我这就去告诉苏大人。”
苏轼听说此事,虽不知吉凶,却十分坦然,于是当下主动去合江楼见程之才。程之才的确并无恶意,而是真心悔过。他沉痛地说:“过去,愚兄年轻气傲,不懂道理,以致酿成惨祸,至今追悔莫及。几次想主动找到你和子由,求得你二人原谅。若能尽释前嫌,两家幸莫大焉。”苏轼喟然而叹:“尘封往事,还提它干什么!不管谁对谁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结必有解,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难得兄台有长者胸怀,我与子由还能说什么呢!”
程之才很是高兴:“子瞻有如此胸怀,我就放心了。”他早知章惇推荐他来此提点刑狱,是想利用苏、程两家不和来迫害苏轼。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与苏轼本是同根生,怎能做此亲痛仇快之事。本想拒绝来广东任职,但又一想,他来还能给苏轼遮风挡雨,不然章惇还会派别人来加害,这才走马上任。
苏轼深谢他的一番好意。程之才摇头叹道:“千万不要这样说,愚兄是在补过。在这里需要些什么,尽管说。愚兄只想求你一件事。”苏轼忙道:“兄台下令即是,何来‘求’字一说?”程之才颔首道:“能否给你的外曾祖写篇碑文呢?”苏轼道:“谨遵兄命,分内之事。”
二人缓缓走在江边,一路说说笑笑。江畔青草依依,蓝天绿树倒映在悠悠碧水之中,一群白鹭飞过。
过了几日,詹范陪着程之才、苏轼游览白水山。白水山上长满了形态各异的巨大榕树和许多热带树种,整座山都是苍翠欲滴。知名的不知名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远处的近处的山鸟,争着鸣唱,宛若天籁。
望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苏轼欣喜不已,便问程之才对此有何感想。程之才道:“心胸荡然。不知贤弟有何高见?”苏轼凝望着瀑布,缓缓地说:“水落故能跌荡,人挫愈能奋强。水静则如处子,荡则如狂夫,入湖则为荡子,入江则为壮士。而瀑布者,乃天下唯一剪不断之布,亦是大寂寞之人的万丈白发。”程之才笑赞道:“寻常之景,入贤弟之耳目则为大道,出贤弟之口则为妙诗奇文。与弟相处,得道不远。”
苏轼俯瞰合江,见江上没有桥,心想百姓来往甚是不便,便问詹范为何无桥。詹范道:“苏公有所不知,建桥需很多钱,而州府税钱皆缴上衙。上不拨款,则桥自难建成。”苏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次日,苏轼便和詹范商议募钱修桥之事,并执意带头把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家底捐了出来,詹范只得收下。程之才听说了此事,回广州任所前捐了一千缗。但修桥要很多钱,这些还远远不够,苏轼整天为此犯愁。
因盖新房花费甚巨,修桥又几乎把家底掏空,这天剩下的一点钱用完,又没米了,晚饭只好糊弄过去,一家子饿着肚子。苏轼自我解嘲地说:“人说一觉解千愁,依我看,一觉也可忘百饿。这没有东西吃,睡觉是最好的办法。”
朝云服侍他睡下,端灯走向桌边,拿起佛经轻声诵读起来。苏轼知她以此法忘饥,忍不住坐起来,满怀歉疚地说:“自从你来我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黄州的苦日子过完了,这惠州的苦,又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让我说什么好!”朝云过来扶住苏轼,看着他静静地笑道:“先生,夫妻一体,何来此语?”
苏轼轻轻握住她的手,动情地看着她,忽而抖擞起精神:“好!起来写我的《易传》,陪着你。”说罢,起身走到桌前,摊开纸,奋笔疾书起来。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揉揉眼,自言自语道:“《论语传》已完成,著写《易传》用时最多,如今六十四卦也已过半,就差《书传》了。”
朝云看着他笑笑不语,坐到对面读经。苏轼边写边问朝云:“天女维摩,自入佛门,有何感受?”朝云道:“只要心中存佛,入不入佛门,都是一样。哎,方才先生叫我什么?”苏轼眯着眼,剔掉笔尖的脱毛,笑道:“天女维摩。你就是我苏家的天女维摩。”朝云忙问是何意思。苏轼解释道:“维摩又称维摩诘,是佛之化身。唐代译成无垢,即一尘不染之意。唐代诗佛王维字摩诘,即从维摩诘而来。”
朝云放下佛经,凝视着苏轼:“得先生这般爱称,朝云纵是死也知足了。”苏轼听了不由得一惊,心知不祥,忙正色道:“不许胡说。”随即笑道:“苏东坡被贬南荒,上天却赐了一个天女朝云。天不灭我,奈何奈何?人们动辄哭天,不无道理!”朝云佯嗔道:“看你!”
让他们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新居终于落成。新居屹立在白鹤峰上,十多间新房错落有致,竹牖青青,槿篱疏疏,柴门北向,与合江楼相映成趣。新栽的柑橘林和山上原有的荔枝树郁郁葱葱,掩映得新居幽雅超然。苏轼带着朝云、苏过兴致勃勃地来到新居,把房前屋后、屋里室外都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说:“咱们又有自己的家了。此家筑成,我们就算是惠州人了。”
书斋里竹书架、床柜等都安排停当,苏轼给书斋起名为“思无邪斋”,取“《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意。正堂起名为“德有邻堂”,取“德不孤,必有邻”之意。苏过笑道:“他人起堂名皆是三字,唯独父亲要取四个字的。”苏轼道:“名投志趣,不在乎字多字少。北归无日,为父权当自己是一个屡举不第的惠州秀才,又有何不可?随遇而安,则为大安。”
苏轼又命朝云把他那些字画收拾一下,明日要到街上去卖。他在黄州时即使家无隔宿之米,也坚守不为衣食卖字画的信条,但这回合江桥因为没有钱一直未曾动工,也只得破此例。
次日,听说苏轼要到府衙前的大街上卖画,早有人等在那里。人们纷纷议论:“苏大人的字大宋第一,我父亲盼了许久,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一幅。”“苏大人的画也独具风格。”“苏大人从不为衣食卖字画,这可都是为了修桥。”“真是个大好官,偏被贬到这地方来。”
詹范和几位官员陪着苏轼走过来。苏轼摆出字画,片刻之间就被抢着买完。苏轼将交子和铜钱交给詹范,詹范数了数,共三千缗。苏轼沉思片刻,道:“还有欠缺,再想办法。”
苏辙夫妇也听说了苏轼捐钱修桥的事。苏辙已被再贬为少府监分南京,在雷州居住。雷州离惠州不远,苏辙着实希望与哥哥离得更近些,以实现当年“同归林下,风雨对床”之愿。此时,苏辙一家正在往新租的家中搬运东西。史云提议,把皇宫赐给她的首饰、金币都捐到惠州,帮苏轼建桥。
苏辙赞道:“夫人有此义举,善莫大焉。子曰,‘道不远人。唯天下至诚,当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史云笑道:“我可没想那么多道理。我只是想,宝器不宜多,应该像哥哥那样多为百姓做善事,以求苍天保佑夫君,保佑兄长和孩子们。”苏辙笑道:“我与哥哥都贬到这南部海州来,离观音菩萨越来越近,但愿我等化个菩萨身。”
钱终于凑够,苏轼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晚上,苏轼凭窗远眺,只见滔滔江水泛着月光,听着流水之声,一时陷入沉思。朝云进门问道:“先生在想什么?是为建桥一事担忧吗?”
苏轼叹息道:“晚年得一朝云,足矣。建桥一事,钱款筹措完成,已不用过忧。我被贬南荒,连累四学士流落天涯,已经许久没有他们的音讯,时时辗转思念。”朝云心中也充满忧愁,劝道:“先生不必自疚,即使不为先生所累,当世的贤人学士又有谁不在四海飘零?”
苏轼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朝云,再为我唱一曲《蝶恋花.花褪残红》吧。”朝云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却一个字也唱不出来。转而低头哭泣,泪如雨下。苏轼忙问怎么了。朝云泣道:“我一想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心中感念,就不能自已。”
苏轼强笑道:“你啊,刚夸你两句,却忽然感伤起来,这可不是平日的你。”朝云拭泪笑道:“先生可以悲秋,我就不能伤春吗?”苏轼柔声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都是我的错,当日涂抹这首婉词,如今惹得朝云落泪,此词该废。”
朝云忙道:“不可,先生诸词之中,我最爱这一首。”苏轼凝视着朝云,眼中含泪:“原来的你生性开朗,万事无忧,如今却多愁善感起来。除了他们四个,你也是为我所累!”朝云伸手替他拭去泪水,望着远方:“此时不知四学士怎样了,也在想着先生吧。”
四学士的性情,苏轼最为了解。黄庭坚老成,晁补之心宽,张耒能耐寂寞,身处逆境,都能自遣;唯独秦观最是性情中人,苏轼最担心的就是他,生怕他经不起如此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