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宗极为震惊,跌坐到龙椅上,呆了良久,道:“元祐重臣真的都想另立新君吗?说来说去,也都是无证之词。司马光、王珪都已谢世,无从证实。”章惇接口道:“据臣所知,当初谗惑太皇太后者,内有梁惟简。司马光、王珪已死,但梁惟简还在。若想获得证实不难,可审问梁惟简。”
哲宗听说每日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梁惟简也有份儿,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仍有些将信将疑,沉吟半晌,道:“好吧。章卿家,朕命你速办此事。”
章惇果然是“速办此事”,出了福英殿,就命蔡京亲自缉拿审理梁惟简。章惇等人就是要将梁惟简屈打成招,撬开他的嘴,逼他诬告太皇太后,这样就能彻底端掉元祐党人的总后台,使元祐党人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蔡京命人将梁惟简押入御史台监狱,用铁索捆在柱子上,严刑拷问,不屈打成招不罢休。
谁料梁惟简虽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仍是死活不“招”。蔡京从炉子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往上吐了一口唾沫,闭目享受着那“嗞啦”之声,又睁开眼来,笑眯眯地说:“你这是何苦呢?太皇太后早已不在,保不了你了。”梁惟简横眉冷对:“死何所惧!让我编造瞎话,诬告太皇太后,哼,休想!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蔡京将烙铁递给身旁的小吏,慢悠悠地说:“把他给我烙熟了。”小吏接过烙铁,狠狠地烙在梁惟简的胸膛上。梁惟简厉声惨叫,大骂道:“蔡京,你不得好死!”蔡京捋着胡子,眯起眼笑道:“多好听的声音,嗯,这肉味儿也不错。再烙,再烙。”小吏又取出另一块火红的烙铁,烙在梁惟简大腿上。梁惟简又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如雨般滚落,登时昏死过去。
一桶凉水泼到头上,梁惟简清醒过来。蔡京得意地说:“来到这御史台,割舌的割舌,扒皮的扒皮。你就不怕吗?”梁惟简喘息着,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笑道:“蔡京,你真可怜,世人若是都怕死,岂不让你这等狗官太称心如意了吗?”
蔡京见他如此“冥顽不灵”,瞪大了眼,恐吓道:“你若不说,我诛灭你九族!”梁惟简轻蔑地笑道:“九族可诛,天理不灭!你再毒再狠,也不能夺我匹夫之志!”蔡京气得脸都扭曲了,暴跳如雷,尖着嗓子吼道:“再烙,再打……”
梁惟简被折磨得全无人形,奄奄一息,但就是不屈不挠。章惇等人也是无法,撤太皇太后灵位、将司马光和吕公著掘墓鞭尸的险心未能得逞。章惇又在政事堂召集曾布、蔡氏兄弟议事,要剥夺司马光、吕公著一切爵号,收回一切追封,削除二人子孙后代的所有官职。
曾布听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忧心忡忡地说:“我以为不应惩处司马光他们的后人,只要削除死者官爵荣衔就可以了。我等也有子孙,不能开此先河。”章惇却摆手悍然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无须考虑那么多。即便将他们削爵降级,他们都已死去,又有何用?甚至开棺鞭尸对他们又有什么害处?最实用的就是惩处他们的后代子孙,只有如此方可警戒天下奸邪。”
曾布劝道:“相公,不要忘了,恐怕此情形有一日也会落在你我的子孙身上。”章惇不以为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议。”曾布只得作罢。
没过几日,司马光、吕公著的子女家眷被扫地出门。蔡京又指挥一伙兵卒,推倒了司马光、吕公著墓前的神道碑,用重锤将石碑及祭台、祭案砸烂,又别出心裁地下令朝祭桌、巨冢撒尿。蔡京看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狂笑不止。静立在一旁的苍松翠柏,风过如泣。
章惇因曾布多次劝他适可而止,反倒觉得此人妇人之仁,不足以成大事,建议哲宗擢升他为知枢密院,其实是有意不让他插手政务,让蔡京接替他翰林学士院之职。蔡氏兄弟本是害人的高手,一时间纠集同党,助纣为虐,为所欲为。大宋朝廷只见群魔乱舞,阴霾障天,从此再无宁日。
此时的苏轼乘船至长江仪真码头,接到了第三道贬书——贬为建昌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务。如此一来,苏轼一家不得不分开。苏轼为免举家南迁之苦,已让苏迨领着家人到宜兴与苏迈相聚,料理家中那块田地,只留下朝云和苏过陪他前往惠州。
苏轼笑着对朝云说:“我已成为被贬至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人。这个章子厚,一捋到底算了,何苦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承受不起。”他对此并不十分介意,只担心朝云和苏过跟着他受苦,叹气道,“这次被流放惠州瘴疠之地,再加上没有俸禄,日子必定过得艰难。”朝云只淡淡地说:“先生,你不是告诉过我,只要随遇而安,任什么粗茶淡饭,步行千里,睡在旷野,都可不视为苦事。”
苏轼点了点头,笑道:“子由已被贬汝州,我们此去路经汝州,只好找他借些钱了。如今子由不仅被贬职,又要破财了。”说罢,放声大笑。见苏轼还有心情说笑,朝云和苏过也被感染得笑起来,只是不知这笑中有多少苦涩。
这时,岸上两个老兵边跑边喊:“苏大人!”一问才知,二人是兄弟,名唤武进、武原,是靖州太守张耒派来的。张耒自知不久也要遭贬,但也不是头一回被贬,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十分挂念苏轼的安危,故派此二人护送苏轼到惠州,已给足了沿途费用,不用苏轼负担。如此高情厚谊,苏轼感叹不已。但这里用不着人手,便让二人回去。二人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说仰慕大人已久,有缘伺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苏轼只得答应了。
苏轼带着朝云、苏过和武氏兄弟,到了汝州苏辙家中。苏辙也接到贬书,不日就要往袁州去了。兄弟俩暮年相见,又兼前途未卜,可谓悲喜交集。二人深知章惇之狠、蔡京之险,还会有进一步的打击紧随其后,但早已习惯于一贬再贬,能以平和之心泰然处之了。
住了两日,苏轼又要起程。不想兄弟俩同病相怜,苏辙也是囊中羞涩,几天来到处七拼八凑,也只拿得出七百缗给哥哥,十分过意不去。苏轼却付之一笑,以为这已经足够了。
苏辙依依不舍地将苏轼送至郊外长亭。苏轼叹道:“唐朝杜甫说,‘文章憎命达’。自古文人,就没有一个过舒服日子的。看来,这是文人的宿命,改也改不了。话又说回来,若是改了,就不是文人了。一生都过着舒服日子,就写不出好文章来。正所谓‘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
苏辙接口道:“兄长说得极是。只是,皇帝冤罪其师,史乘鲜矣。”苏轼坦然笑道:“能教出如此开天辟地人物,其师亦非寻常嘛!”二人会心而笑,笑中不乏讥讽之意。
苏辙想到哥哥已是五十九岁的老人,虽生性达观,但怎禁得远窜岭南之苦,自古贬官怕过大庾岭,何况是老来投荒,不免忧心如焚。苏轼反劝慰道:“子由勿忧,哪里黄土不埋人呢。六合八荒,有忧者,亦必有其乐。择其乐者,为仙为神;择其忧者,为鬼为尘。我等应该感谢圣上,他把我等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说到这里,苏轼缓缓踱步,吟出一首词来:“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细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别过苏辙,苏轼一行又踏上了漫漫谪迁之路。这日傍晚,他们乘坐的官船行至鄱阳湖分风浦。鄱阳湖的外湖又叫“范蠡口”。当年范蠡、文种二位大夫辅佐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范蠡劝文种:“越王为人长颈乌喙,可与之共患难,不可与之共乐,子何不去?”文种不听,贪图富贵,果然被勾践所杀。而范蠡带着西施,驾着一叶轻舟,消失于茫茫烟波之中。据说这里就是下湖之处,因此又称作“范蠡口”。范蠡后来到了曹州东部,改名陶朱,成了大富翁,那地方后来就叫“定陶”。
苏轼坐在船头,放眼望去,只见水光粼粼,湖面一望无际,洒满余晖,泊着几叶小舟,好一派景致。几个渔人隔着不远,说说笑笑,不时将网撒出。不知何处的渔人唱道:“春在五湖作钓垂,浪花常青不枯萎。从来宦海盼官大哟,到头空空鬓如雪,不胜悲。莫笑渔翁穷快活哟,斜风细雨不须归,哟嗬嗬……”
这渔歌绵远悠长,余意不尽,一字一字都打到苏轼的心坎里。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闭目侧耳倾听,手在膝上打着拍子,跟着轻声哼唱,连声叹道:“好歌,好歌呀!”又唤朝云来看这夕阳下的湖面,赞道,“你看,多美呀!”朝云凑过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也不由得心驰神醉。二人看着这湖光夕照,久久不语。
半晌,朝云笑道:“看你,孩子似的!”苏轼叹息道:“老小孩,老小孩。你说我像孩子,那我真的是老了。”朝云道:“朝云不管先生老还是不老。”苏轼心中甚为快慰,一高兴就要开玩笑,拿贬官的“贬”字做起了文章:“这‘贬’字写得相当有意思。”朝云略一沉思,道:“贝者,宝贝也,宝贝乃是受宠者;乏,是没有或失去之意。失宠了,就是遭贬了。物失宠则遭弃,臣失宠则遭贬。古今一理,概莫能外。”
苏轼半真半假地笑着赞道:“哎哟,不得了,朝云会解字了。你的解法可比当年王荆公写的《字说》高明多了。”朝云笑道:“先生就取笑吧,反正朝云宠辱不惊。先生在《留侯论》中曾说:‘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朝云虽无什么志向,倒也懂得其中的道理。”
苏轼握着朝云的手,感慨道:“朝云,真是对不起你了。你自从主了这个家,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朝云只是淡淡地说:“王巩大人的侍妾都会说‘此心安处即吾乡’,朝云难道还及不上人家吗?”
苏轼动情地说:“比起白居易,老夫知足多了。”朝云叹息道:“白居易哪吃过先生这些苦?”苏轼摇头道:“不然。他到了晚年,侍妾樊素素离他而去;而你忠贞不渝,守着老夫。”朝云回身进舱取过一条毯子,盖在苏轼双膝上,道:“先生是先生,不是白居易;朝云是朝云,不是樊素素。”
苏轼指着她笑道:“你说话都如禅家机锋,锐不可撄。老夫有你相伴,夫复何憾?”朝云道:“朝云无非是心境诚明,并无什么机锋。”苏轼拈须道:“万事之中,诚最可贵,也最难得!有了这个诚字,万事自明,万事自得。”
苏轼跟朝云说起范蠡的故事,感叹道:“范蠡不简单,功成身退,晚归温柔富贵之乡,一生何憾!”朝云却说:“范蠡之事,不可尽信。范蠡助越灭吴是真,而晚年之事信史不载。”
苏轼一脸诧异,忙笑着追问道:“那为什么人们都相信呢?”朝云平静地说:“那是人们都想让好人有个好报,也顺便给仕途不顺的人找个出路。”苏轼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哎呀,朝云,你可真是吾之子房也。”朝云笑笑不语。
夜幕降临,星光灿烂,四远悄然。几点渔火,若近若远,缥缈如豆。湖波荡漾,船身轻摇。苏轼躺在船头中的椅子上,悠然吟诗:“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画,暮雨一山孤。许国心忧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不知情的人见了这番怡然自得之态,只怕还以为苏大人要回京拜相去了。
朝云过来催道:“快回篷中睡觉吧。外面凉了,蚊子也多。”苏轼起身道:“天有些燥闷,弄不好今夜有雨。”朝云便知他腿疼的毛病犯了,忙唤苏过,一起架着他回到舱中,把他轻轻扶到床上躺下。
苏轼叹道:“老百姓说得好,人老先从腿上老。你们也都去睡吧。”又笑道:“我这呼噜声,只怕会把龙王这位老朋友给惊醒了。”话音才落,已打起了呼噜。武进笑道:“大人在梦中有吃有喝。”众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响起一阵喧噪。只见一艘船靠过来,几个士兵打着火把跳到船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苏轼也被惊醒,坐起来问道:“怎么,龙王来了?”领头的小吏走来,道:“苏大人,我等是发运司的。按上司通令,大人又降了一级,依朝廷规定,您已不能乘官府的这等船了,奉命将船收回。”原来,蔡京跟章惇说,苏轼在杭州能制服瘟神的肆虐,岭南的小小瘟疫未必奈何得了他,还须再下一道贬书,不让他坐官船,让这花甲老人在旱路上练练脚力,以死得快些。蔡京想出这好主意,很是得意。
苏轼苦笑道:“又是一道贬书,一路连下四书,可谓开大宋之先河呀!”苏过央求那小吏:“这位大人,能否行个方便?从这里到南昌码头还有二十里,如果连夜行船,明日中午即可到达,而后我等走旱路。不然,这行李也没地方搁。求你了。”说罢,深鞠一躬。
小吏慌忙将他扶起,为难地说:“哎呀,使不得。下官若是违令,上司会责罚的;大人是个好官,又有这诸多不便。这如何是好呢?”苏过连连作揖:“仅此一夜,请大人高抬贵手。”
见小吏还是犹豫不决,苏过这七尺男儿几乎落下泪来。武氏兄弟也过来施礼相求,又拉着小吏和一干士兵上岸去喝酒。小吏只得说:“好吧。那就连夜开船。”苏过道谢不迭。
苏轼闭上眼,仰天长叹。良久,拖着病腿,走到船头,对着茫茫夜空,喊道:“龙王,给我点风吧。若不然,老夫可就赶不到南昌了。”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半个天空,一声巨雷炸响,天摇地动,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汹涌的波涛将船身打得摇晃不止。
苏轼喊道:“龙君,多谢啦!多给我些风吧,为我壮行!”这吼声不知是喜是悲是怒,那样苍凉而昂扬,在天际久久回荡,久久回荡……朝云和苏过忙拉他回舱,但苏轼岿然不动,昂首挺胸,雕塑般屹立在船头,灰白的胡须不断往下滴着雨水,刚毅的面庞被一道道闪电照亮。
次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不止。苏轼一行上了岸,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艰难地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中。一辆牛车装着行李,武进在前面牵着牛绳,苏过和武原在后面吃力地推着。
天终于放晴了。黄昏时,苏轼等人投宿到一家村野客店中。夜里,苏轼又来了兴致,与朝云在房中饮茶赏月。他望着那一轮似皎洁又似朦胧的月亮,看到王弗、王闰之、小莲纷纷从月中翩翩走下来,来到他跟前,又幻影般地在眼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