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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知己(1)

苏辙贬到筠州监酒税,其实就是掌管官方酒务和盐务。因为一些地方政府禁止民间私自酿酒贩盐,所以开设公营酒监榷场。这差事可不像听起来那么轻松,盐酒由官方转输过来,得依靠车马运回公仓。筠州地处偏僻,酒监没多少人手,苏辙只好跟女婿王适像民夫似的把一袋袋盐、一坛坛酒卸下来。盐酒收入得造册登记,以备上级长官随时查阅勘验,所以事无巨细,苏辙都得亲自做,每天忙得如同街铺里的掌柜。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辙与王适已在搬运盐酒了。苏辙年纪大了,力气不济,搬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王适忙拦着苏辙说:“岳父歇会儿吧,我来搬。”说着就驮起一大袋盐搬进屋去。苏辙坐在一边,喘着气说:“这些年来,多亏贤婿在我身边相助。老夫算了一笔账,日运盐酒两千斤,五年下来,你我共运三百六十五万斤。账怕细算,若堆于面前,尤似一座山哪!五年背了一座山,再用这双手把三百六十五万斤一点点地卖给筠州的百姓,真了不起。”王适搬完最后一袋盐,拍拍身上的尘土,憨厚地笑着说:“读书人干活十不顶一,可习惯了,同样顶个壮劳力。就是一座山,也能搬走。”说完搓着长满老茧的手又去搬酒坛子。

苏辙也过来帮忙,笑着说:“所言甚合吾意。或许,命中就该背这样一座山吧,所谓磨难,大抵如是。”王适擦着汗说:“好在这种日子快过去了,伯父内徙汝州,就是个信号。”

苏辙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早已得信获知哥哥要来,心中激动不已,但又不知哥哥他们到哪里了。王适安慰他说:“伯父身遭大磨难,身处大逆境,但却造就了大境界。伯父的‘大江东去’一词和《赤壁赋》,真是妙绝千古啊,读着干活也有劲儿了。”苏辙自嘲道:“大手笔从大悲大欢、大磨大难中来。然而我却锈住了,这座盐山酒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要和人计较秤高秤低,成了货真价实的贩夫走卒。”王适笑道:“愚公移山,最后靠感动神仙遂其夙愿;岳父搬山,皆靠自己一双手,山已去,道自出。岳父还是休息吧,伯父不知何时就要到了。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苏辙点点头,跟酒监里告了假,回家吩咐史云准备饭菜,又到官道上去悬望等候。

终于盼到了!两兄弟一见面就泪流满面,有说不完的话。还是巢谷提醒着,苏辙这才把苏轼一家人请到他在筠州的住宅东轩之中。苏辙刚到筠州时,洪水冲坏了酒监的官舍,苏辙就向长官租了现在的住宅,修补了损坏的墙垣,周围种上了树木,在此安家,如同苏轼在黄州亲手修筑雪堂一样。史云见了王闰之,好不亲热,拉着手说话,许久才想起倒把饭菜都忘了,忙叫女儿把酒菜摆上,一家人围着说话。

苏轼举着酒杯动情地说:“子由,为兄就要北移汝州了,汝州离京城一步之遥;而你却还要留在这江南偏远之地!”苏辙淡然一笑:“哥哥不必为我担忧,只要圣上宽宥了你,小弟更无他望。”苏轼接着说:“奉旨北徙汝州,依然是团练副使,依然是不得签署公文,只是给了点活动自由。令人费解的是,此次诏书乃圣上亲笔下诏。”

苏辙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情由,担心地说:“哥哥,这正说明,圣上多次想重用你,但王珪、蔡确、张璪、李定一伙人从中作梗,圣上不得已而亲手下诏。之所以尚未得重用,实是圣上怕王珪等人再次掀起波澜。对了,朝廷还特意授迈儿德兴县尉之职,恐怕也有深意。”

苏轼饮酒不语,他自然顾虑到朝中奸邪从中作梗,但王命难违,要不然倒真愿意归老田园,不再去过问世事纷争了。苏辙劝酒道:“小弟以为,朝中小人固然可气可恨,然与兄长过去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罪及他人也有关系。还望兄长自此慎言慎行,免得祸从口出。”

苏轼听了这话,十分不悦,说:“逢小人不行君子之礼,遇大恶不弃人子之责。让我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实在做不到。如果这样,我做了宰相又有何用。”苏辙见哥哥的率直性格还是没变,又劝道:“哥哥,你若做宰相,是为国为民,怎会没用呢?君子秉承阳刚之道,也应该知道韬晦之计。江河委婉而进,山有谷而存,像哥哥这般刚直不弯,一定还会吃大亏。”

史云和王闰之见两兄弟争论起来,也不便过来劝解,悄悄地拉着子侄们到里屋去了。苏轼听了苏辙的话,心中梗塞未开,负气地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么能如此俗气!”

苏辙也有些激动,大声说:“哥哥在黄州五年,原来还是这么天真!”

苏轼说:“子由,不是我天真,是你太过世故了!”

苏辙说:“君子闻过则喜,哥哥不纳忠言,一味固执,实可悲矣。”

苏轼发怒道:“子由,你既这么说,从此,我誓为哑巴!”

苏辙苦口婆心地劝道:“哥,你听我一句好不好?这个世上,也就是为弟愿为你尽句忠言。”

苏轼手指着紧闭的嘴巴,哑然不语。苏辙也气急了,无奈地饮了一口酒。巢谷进来见两兄弟各自赌气,正奇怪呢,刚才还和和气气地喝酒,怎么一转眼就吵架了?史云忙过来拉着巢谷到里屋。苏辙又喝了一杯酒,轻声说:“小弟在酒监里还有公务,哥哥你早些歇着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苏轼觉得很气恼,本来很好的心绪被弄得极坏。他素来脾气急,遇事不折,而子由性子温和,处事要沉稳一些。他知道子由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的原则说什么也不能改变,若事事忍让韬晦,在黄州的历练岂不是白费了?苏轼想到这里,愈觉闷闷不乐,一口气把大半壶酒都喝下去了。

由于苏迈的任期在即,苏轼一家只能在筠州逗留几日,就要离去。临走之时。苏辙因为酒监里公务繁忙,不能来相送。苏轼叹了口气,忧伤地对巢谷说:“那一场争吵,是我们兄弟二人平生以来的第一次。都怪我,我不该说子由世故,子由被贬官,都是受我的牵连。”巢谷说:“子瞻兄,子由是为你好,才说那些话。”苏轼痛心地说:“我怎会不知道他是为我好呢?正因如此,我才尤为愧疚。”巢谷安慰道:“子瞻兄不必愧疚,我想子由不会怪你的。”苏轼这才稍稍宽慰些。

到了洪州,苏迈要东去德兴上任,一家人在江边为他送行。王闰之舍不得他离开,哭得跟泪人似的,两个弟弟也含泪相送。苏轼一边劝慰他们,一边准备登船回九江。

船刚开到江中,忽然苏辙、史云和王适风尘仆仆地赶到码头。苏辙朝着江中大喊:“哥哥,弟弟来送你了,要保重啊!”苏轼激动不已,挥泪喊道:“子由,保重!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

这样,两兄弟又再次分别,隔着江水遥遥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苏轼回到九江,跟陈慥等人洒泪分别,一路扬帆顺流,直往江宁而去。

船就快到江宁了。苏轼站在船头,远远眺望,任江风把衣襟吹得飘动。巢谷过来说:“子瞻兄,听说王安石罢相后就住在江宁……”苏轼知道巢谷要说什么,笑着说:“是啊,我与介甫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回路过江宁,一定要去拜访他。”

巢谷说:“王相国现在被封为荆国公,天下人都知道子瞻兄与他不合,为什么还要去拜访他呢?”苏轼摆摆手说:“世人囿于成见,以为我们政见不合就势同水火,其实这是外人的看法。荆公可以说是我的良师益友。当初我们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如今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巢谷点点头。

王安石自罢相之后,隐居于江宁半山园,每日骑着驴子走在乡野小径上,遇着农人便和气地与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主持国家变法的宰相。如今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不必重提。他也觉得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便常到佛寺中去听经说禅,渐渐心中的波澜也平息了。吕惠卿主持新法,每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王安石想起他对自己的背叛,有时不免怒形于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今已无法再说什么了。金陵自古是帝王都,历史遗迹无数,随手折一枝杨柳,也能翻检出六朝的盛衰兴亡。王安石就这样每日默默游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把平淡的心情和悠远的沉思都写进小诗里。

这日他骑着小驴,悠悠来到码头,看着江船来往争利,青山亘古常青,吟道: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正在这时,苏轼一袭便衣,从舱中跳到岸上,拱手施礼道:“黄州农夫苏轼今日特来拜会大丞相!”王安石喜出望外,赶忙回礼说:“哎呀,终于把子瞻给盼来了。”一面抓着苏轼的臂膀上下打量:“老了,当年的青年才俊如今也老了呀!”苏轼笑道:“荆公也不似当年了!听说不久前荆公染疾,不知道好些了吗?”王安石笑说:“偶有眼疾,时下已痊愈了。岁月相摧,焉得不老,只是子瞻,让你受苦了。不久前误听子瞻仙逝,可让老夫心痛了。”苏轼说:“苏某一介农夫,不过耕田种地有筋骨之劳罢了。荆公忧劳国事,才是真苦。然而除了功名利禄,甜酸苦辣咸都是与生俱来的,且挥之不去,奈何奈何!”

王安石指着苏轼大笑:“子瞻就是子瞻哪!老脾气还是一点没变。与聪明人谈话,总会有妙策应对。”苏轼自嘲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苦辣酸甜自古多。莫道乌台风雨过,写诗怕想苏东坡。”王安石开玩笑说:“汴京有个举人,因酷爱子瞻之诗,昼夜研读,冷落了妻子,结果被妻子休了。”苏轼哭笑不得:“竟有这等事?那他应该娶一个像闰之一样的人来做妻子。”王安石大笑,苏轼忙将家眷引出来与王安石相见。王安石拉着驴子,盛情邀请苏轼一家到半山园歇脚洗尘,苏轼也不推辞,跟着往半山而来。

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坐在里屋说话,见苏迨、苏过两个长得俊秀伶俐,不禁想起自己早亡的儿子王雱来,心中伤感。王闰之看出吴夫人的心中之痛,安慰道:“夫人不必为此伤怀。人有悲欢,月有圆缺,此事自古难全呀。”吴夫人于是说起自己常唱苏子瞻的《水调歌头》来排遣忧郁,王闰之淡然一笑。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到庭院中赏花谈心,苏轼和王安石则边走边聊,往半山的小径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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