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哭丧着脸回报。曲贵年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什么?又涨了一百两?岂有此理,不买了,死也不买了!”他后悔不迭,心想:这分明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啊!五服药就是一千五百两,天底下哪有这么贵的药!这竹杠敲的也太没有天理了!早知道当初就捐给和尚一千五百两了。曲夫人哀求道:“好了,好了,别说气话了,只要儿子病愈,比什么都强,涨就涨吧,多少钱就不用在乎了。”
曲贵年叹气道:“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罢,认栽。丁三,你再拿上五百两银子,给他们就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给那和尚,唉!”
丁三拿了钱,抓了五服药回来,煎好给公子服下。可人算不如天算,曲钱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呻吟声更重了。曲夫人慌了,哭着问:“老爷,钱儿吃了安乐坊的药还是不见好,可怎么办?”丁三惊恐地说:“瘟神降临了!瘟神降临了!”
曲贵年又扇了他一巴掌:“你个狗奴才!又胡说!少爷吃了五服药,为何不见好转?你这药是怎么抓的?说!”丁三惶恐不安地说:“苏太守说了,咱们高价卖药,发国难财,他当初封店是让咱们消灾赎罪,以敬神灵。更何况咱们侮辱打骂了参寥大师,得罪了佛祖,人怨天愤加上佛怒,少主人的病自然加重了。解救之法,只有再服用三服药才行……”
曲贵年两腿一软,倒在罗汉椅中:“什么?还要三服?就是说,还要再交九百两银子?哎哟……哎哟……真是民算不如官算哟!我的银子啊!”曲夫人上前劝道:“哎哟,老爷,算了,一千五百两都花了,九百两不出,那一千五百两不也白废了?就当消财免灾,求个心安吧!”
曲贵年两眼流泪,苏轼此举实在欺人太甚!也罢,给他们吧。不就是几两银子嘛!突然他想到了王觌和那五斤人参。早知道是这样,我吃饱了没事做,送那五斤人参做什么啊?真亏啊!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曲家公子久病不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杭州城,那些富家大户向来跟曲贵年狼狈为奸,欺行霸市。听说他家公子吃了安乐坊的药也好不了,心中惶恐,纷纷谣传瘟疫不可抵挡,都携带细软准备逃离。流言蜚语很快在城内流传开,人们传言杭州有瘟神作祟,还说苏轼治疫得罪了瘟神。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可收拾。百姓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他们开始带着妻儿老小出逃,纷纷攘攘乱成一片。城门兵士阻拦不住,只得快马直奔安乐坊报告苏轼。
苏轼闻报大怒:“大胆!是谁造谣惑众,淆乱视听?杭州瘟疫如今已经初步受制,自建安乐坊以来,更没有一人死去,病愈者数以百计。什么得罪瘟神,实属胡说!”参寥说:“子瞻兄,如今百姓栗栗危惧,人心大乱,须想出对策,消除杂见,否则治瘟疫一事有半途而废之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杨世昌也说:“苏大人,参寥大师所言极是。若单单不准百姓出城,就像防洪一样,宜疏导不宜堵啊!”参寥叹气道:“阿弥陀佛。治瘟疫都如此之难,治心中虚妄之惶恐就不知道有多难哪!”
苏轼明白,人心中的虚妄惶恐确实比这瘟疫更加可怕。他皱紧眉头,急忙派人到城内各处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回到家,苏轼仍焦虑不已,朝云看出了端倪,默默地找出一大堆胭脂香料来。苏轼不解地问:“朝云,你向来不用这些胭脂的,如今找出来做什么用?”朝云淡淡笑道:“城中谣言四起,是疫病搅起人心中的惶恐了,再说患病者浑身恶臭,更使人心绪不宁。如果将胭脂、香料、花粉、醋等物合在一起熏烧,除臭去秽,芳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病人的病自然就好得快了。”
苏轼大喜,认为此法可行,便令衙役到城中四处搜集香料、胭脂等物。参寥也到各家上门化缘,众人见这和尚单要胭脂,心中窃笑不已。参寥可顾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着救人,任凭世俗人对他谑笑谩骂。苏轼又令巢谷、秦观到城内四处张贴告示,说明日全城燃香,除臭去秽,荡涤污浊,驱赶瘟神!
很快,巢谷、秦观各自带领衙役、兵士把收集来的胭脂、香料、花粉、麝香等物在各处焚烧,顿时香烟缭绕,借助风势,满城飘香、漫天流溢,驱散了多日笼罩在杭州的阴霾。
路旁的百姓被香气熏得一脸迷醉,张开鼻孔猛吸:“好香啊!苏太守用香气驱逐瘟神,瘟神被赶跑了,我们不用离开家了,不用逃出杭州了!”欢呼鼓掌,群情欢腾。百姓都安下心来,流言也渐渐消歇了。参寥欣喜地合十诵经,祈祷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说来也巧了,焚香驱赶瘟神后,曲钱的病渐渐有了好转,服下八服药后,烧慢慢退了,神智也清醒了许多。曲夫人安下心来,向曲贵年直夸安乐坊的药灵验。曲贵年撇撇嘴说:“八服药两千四百两银子,要再治不好我儿的病,我砸了它安乐坊的牌匾!”曲夫人再也不跟他哭闹了,只劝他消气安神,只要儿子病好,一切都万事大吉。
这时丁三跑来大叫:“老爷,不好了。”曲贵年唯恐安乐坊又来借机涨价要钱,一时心惊肉跳,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少爷的病已经好了,他们爱涨价就让他们涨去,与老夫已经无关了。”丁三说:“不是,老爷。小的在府衙里打探清楚,第一次苏太守要查封仁惠堂,老爷抬出王觌大人阻拦,苏太守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要抓老爷把柄;上次瘟神作祟的流言,苏太守听说后勃然大怒,说这谣言是老爷你杜撰的。如今王觌大人出外公办,不在杭州,苏大人就借机拿老爷下手了。”
曲贵年惶恐地说:“啊,这如何是好?老夫大难临头啦!”丁三说:“老爷莫怕,那衙役说,苏太守的安乐坊仍缺药材,大人若慷慨捐赠,可免罪消灾。”
曲贵年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思忖。苏轼是官,自己是商,岂能拗得过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不如捐了银子,化干戈为玉帛,来日方长,以和为贵,免得以后提心吊胆做生意,日后安乐坊也可从仁惠堂进药。曲夫人也在一旁劝说他捐了钱换平安无事。曲贵年咬咬牙,无奈地说:“晦气!晦气!这是老天要惩罚我呀!罢了,把瘟疫暴发以来柜台上赚得的八千两都捐给安乐坊吧。”
安乐坊中已经不像前一阵那么拥挤,病人已经少了许多,众人也不需要通宵达旦地工作了。这日,朝云带着丫鬟晾晒药材,杨世昌、参寥陪着苏轼、巢谷、秦观察看。居民见太守来看他们,都感激不已。
苏轼好言安慰众人,又对杨世昌说:“多亏道长鼎力相助,杭州百姓才能转危为安哪!”杨世昌笑着说:“贫道略尽绵力,不足挂齿。倒是得感谢仁惠堂的曲贵年,他捐的八千两银子足够安乐坊买很多药材,顺便还可以用于安置灾民,抚恤孤寡。”
苏轼点点头。巢谷笑着说:“这回得多谢参寥大师,要不是他两次三番诚心劝说曲贵年,他死也不肯出一文钱的。”参寥笑道:“经此一劫,不仅治好了他儿子的瘟疫,连他的贪财病也给治好了。”众人大笑。
杨世昌说道:“此次防治瘟疫,苏大人功不可没啊!设置安乐坊收治病人,减少了传染;焚香消毒,稳定民心,才使得大疫之后没有大乱。现在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少,估计再有一月,瘟疫就能过去。到时杭州又会恢复往日的繁华和安定了。”苏轼笑道:“还得多谢道长的良药‘圣散子’,要不然我也一筹莫展啊!不过,我心中仍有疑虑,这瘟疫到底起源于何处呢?”
对此杨世昌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杭州人口众多,城中饮水皆仰仗西湖,西湖经年不浚,水源不净,城中水井也跟着出问题。加之四方商客贾船来往不绝,运河湮塞,难免滋生疾疫。经他几次探访,已认定疫病正源于饮水。
苏轼听了杨世昌的分析,沉思不语,许久才发话道:“此事关系到全城民生,一定要妥善解决。眼下瘟疫渐消,但粮价看涨,明年饥荒之势看来免不了了。还得麻烦诸位,助苏某一臂之力!”
苏轼与秦观即刻去布置州内购粮赈灾之事。朝云悄悄找来巢谷说:“巢谷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巢谷笑着答应。朝云说:“这次瘟疫死了不少人,很多贫苦的孩子失去双亲,成了孤儿,今后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想先收养他们,在咱们家后院找块地方先安置下来。先生在杭州任职至少两年半,我们可以先教他们读书。两年半后长大了的,可以给他们找个公差,有碗饭吃;还小的呢,就请先生从府里拨出点钱,雇人把他们养大。我们即使离开杭州,也能放心了。”
巢谷感动地说:“朝云真有菩萨之心。你是让我去帮你查访那些孤儿吧?”朝云点点头,又叮嘱巢谷先不要让苏轼知道,待办妥后再和他商量。巢谷说:“这个自然,子瞻现在够操心的了。不过收养孩子,他也一定不会反对的。”朝云笑着点点头。
杭州城转危为安,参寥却病倒了。他为治病救人日夜操劳,又在疫地吃饭饮水,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瘟疫。前一天下午就开始上吐下泻了,只是见苏轼为治疫奔波劳累,不忍心打扰,就自己煎服了两服药,却一直不见效。
苏轼得知此事,急忙和巢谷等人来安乐坊看望参寥。参寥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颧骨突出,比前几天更显消瘦了。苏轼难过地说:“参寥兄,千万保重啊!”参寥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如果待熟,常恐会零落。已生皆有苦,孰能致不死?”
杨世昌给参寥把了脉,将苏轼拉向一边悄声地说:“参寥身体素来羸弱,这次染上瘟疫,来势凶猛啊!”苏轼着急地说:“道长,参寥兄已服了两服药,怎么不见回转?”杨世昌叹了口气说:“参寥是多日劳累所致。我下一剂,若服下不吐,或许还有转机。”
苏轼急忙亲自给参寥煎药,朝云也过来帮忙。药煎好后,他又端来要给参寥服下。参寥挣扎着坐起来,在病床上合十打坐,声息微弱地说:“多谢子瞻兄,不用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还记得你送给我的诗吗?”
苏轼一时不解。参寥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轼一眼,缓缓吟道:“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吟诵间,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嘴唇开合戛然而止,溘然长逝。逝时形貌端庄安然。苏轼、巢谷、杨世昌、秦观和安乐坊的病人都泣不成声。
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苏轼走到屋外,痴痴呆呆地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满面流淌。他仰首向天叩问:“苦命的陈凤兄啊,苦命的参寥兄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老天啊,你怎么这样不公啊?你还这样打雷,这样下雨!”
话音刚落,天空一个霹雳,照亮了苏轼的脸。苏轼一惊,仿佛有所领悟,高声吟诵一偈:“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陈如来!”
洪亮悲怆的吟诵声在空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