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政论家首称崔实、仲长统。崔实综核名实,号称法家。其《政论》亦称贤佞难别,是非倒置。并谓世人待以一面之交,定臧否之决。仲长统作《乐志论》,立身行己,服膺老庄。然《昌言》曰:“天下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王符《潜夫论》主张考绩,谓为太平之基。文有曰:“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非人。”徐干《中论》曰:“名者所以名实也。实立而名从之,非名立而实从之也。故长形立而名之日长,短形立而名之日短。非长短之名先立,而长短之形从之也。仲尼之所以贵者,名实之名也。贵名乃所以贵实也。”刘《政论·正名篇》曰:“名不正则其事错矣。”“王者必正名以督其实。”“行不美则名不得称,称必实所以然,效其所以成。故实无不称于名,名无不当于实。”据此诸言,可征形名、名形之辨,为学术界所甚注意之问题。
《人物志》者,为汉代品鉴风气之结果。其所采观人之法,所分人物名目,所论问题,必均有所本。惜今不可详考。惟其书宗旨,要以名实为归。凡束名实者,可称为名家言也(《后汉书·仲长统传》注曰:“名实,名家也”)。《才能篇》曰:“或曰人材有能大而不能小,犹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鸡,愚以为此非名也。”盖名必当实,若非实事,则非名也。《效难篇》曰:“名犹(疑由字)口进,而实从事退。”又曰:“名由众退,而实从事章。”(此二语似系引当时常用语)前者名胜于实,众口吹嘘,然考之事功,则其名败。后者实超于名,众所轻视,然按之事功,则真相显。二者均月旦人物普通之过失也。夫邵既注意名实,察人自重考绩,故作都官考课之法。其上疏有曰:“百官考课,王政之大较。”且核名实者,常长于法制。邵作有《法论》(《隋志》入法家),又受诏作新律十八篇,着《律略论》。按魏律以刑名为首篇,盖亦深察名实之表现也。
王者通天地之性,体万物之情,作为名教。建伦常,设百官,是谓名分。察人物彰其用,始于名目。以名教治天下,于是制定礼法以移风俗。礼者国家之名器(刘邵劝魏明帝制礼作乐),法者亦须本于综核名实之精神。凡此皆汉晋间流行之学说,以名实或名形一观念为中心。其说虽涉入儒名法三家,而且不离政治人事,然常称为形名家言。至于纯粹之名学,则所罕见。然名学既见重,故亦兼有述作。魏晋间爰俞辩于论议,采公孙龙之辞以谈微理。其后乃有鲁胜注墨辩,以刑(依孙校作形)名二篇。爰俞之言今不可知。鲁胜则仍袭汉魏名家之义。其叙曰:“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又曰:“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又自谓采诸众集为刑(形)名二篇,略解指归云云。如其所采亦有魏晋形名之说,则是书指归,必兼及于政治人事也。
魏晋清谈,学凡数变。应詹上疏,称正始与元康、永嘉之风不同。戴逵作论,谓竹林与元康之狂放有别。依史观之,有正始名士(老学较盛)、元康名士(庄学最盛)、东晋名士(佛学较盛)之别。而正始如以王何为代表,则魏初之名士,固亦与正始有异也。魏初,一方承东都之习尚,而好正名分,评人物。一方因魏帝之好法术,注重典制,精刑律。盖均以综核名实为归。名士所究心者为政治人伦。着书关于朝廷社会之实事,或尚论往昔之政事人物,以为今日之龟鉴,其中不无原理。然纯粹高谈性理及抽象原则者,绝不可见。刘邵之论性情,比之于宋明诸儒;论形名,较之惠施公孙龙之书,趣旨大别。后世称魏晋风气概为清谈玄学。而论清谈者,多引干宝《晋论》。如曰:“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然魏曹羲,何晏、邓之党与也。其《至公论》曰:“谈论者以当实为清。”则谈并不主虚薄也。又曹羲之言,乃论清议臧否,而魏初论人物者固亦甚贵名检也(当实为精,本循名责实之意)。
魏初清谈,上接汉代之清议,其性质相差不远。其后乃演变而为玄学之清谈。此其原因有二:(一)正始以后之学术兼接汉代道家(非道教或道术)之绪(由严遵、扬雄、桓谭、王充、蔡邕以至于王弼),老子之学影响逐渐显着,即《人物志》已采取道家之旨(下详)。(二)谈论既久,由具体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学问演进之必然趋势。汉代清议,非议朝政,月旦当时人物。而魏初乃于论实事时,且绎寻其原理。如《人物志》,虽非纯论原理之书(故非纯名学),然已是取汉代识鉴之事而总论其理则也。因其亦总论理则,帮可称为形名家言。汉代琐碎之言论已进而几为专门之学矣。而同时因其所讨论题材原理与更抽象之原理有关,乃不得不谈玄理。所谓更抽象者,玄远而更不近人事也。
上项转变,可征诸于《人物志》一书。某可陈述者凡二点:(甲)刘邵论君德,本道家言。人君配天,自可进而对于天道加以发挥。此项趋势最显于王弼之书,待后论之。(乙)《人物志》以情性为根本,而只论情性之用。因此自须进而对于人性本身加以探讨,才性之辩是矣(按魏中正品状,品美其性,状显其才。故当时不论性情而辩才性。此盖与实际政治有关)。才性论者,魏有傅嘏、李丰、钟会、王广。嘏与会均精于识鉴(嘏评夏侯玄、何晏等事,见《魏志》本传注及《世说》。会相许允子事,见《魏志·夏侯玄传》注)。李丰曾与卢毓论才性(丰主才性异,见《魏志·毓传》)。毓本好论人物,作《九州人物论》。而丰亦称能识别人物(《魏志·夏侯玄传》注)。盖皆是与刘邵同类人物也。(王广待详)按何邵《荀粲别传》(《魏志·荀彧传》注及《世说》注)云:
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
《世说·文学篇》云: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
注引《傅子》曰:
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如论才性,原本精微。
合观上文,嘏所善谈者名理。而才性即名理也。虚胜者,谓不关具体实事,而注重抽象原理。注故称其所谈原本精微也。至若玄远,乃为老庄之学,更不近于政事实际,则正始以后,谈者主要之学问也。又《世说·德行篇》注引李秉(原作康误)《家诫》,言司马文王云:
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末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
按自东汉党祸以还,曹氏与司马历世猜忌,名士少有全者。士大夫惧祸,乃不评论时事、臧否人物。此则由汉至晋,谈者由具体事实至抽象原事,由切近人事至玄远理则,亦时势所造成也。
综上所言,正始前后学风不同,谈论殊异。《人物志》为正始前学风之代表作品,故可贵也。其后一方因学理之自然演进,一方因时势所促成,遂趋于虚无玄远之途,而鄙薄人事。《世说·言语篇》曰: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魏初名士谈论,均与政治人事有关,亦金华殿语也。东晋名士听讲《礼记》,虽觉入心,而叹其未关至极。则风尚之已大有变迁,盖可窥矣。
三
《人物志》一书之价值如何,兹姑不论。但魏初学术杂取儒名法道诸家,读此书颇可见其大概。故甚具历史上之价值,兹略述于下。
汉魏名家亦曰形名家,其所谈论者为名理。王符《潜夫论》曰:“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废人。”此谓典制有号,相称则官无废职,人物有名,见效则位无废人。然则名理乃甄察人物之理也。傅玄曰:“国典之坠,犹位丧也。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据此,则设位建官亦谓之名理。荀粲善谈名理,据《世说》注,似其所善谈者才性之理也,此皆名理一辞之旧义。后人于魏晋玄学家均谓长于名理,失其原义矣。按名家以检形定名为宗而推之于制度人事,儒家本有正名之义,论名教者,必宪章周孔,故《人物志》自以乃依圣人之训。其序曰:
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又叹中庸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劝庶几之论,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而无信以明为(应作依,名见《九征篇》,依《全三国文》据宋本作伪)似之难保。”
刘邵叙列人物首为圣人,有中庸至德。次为兼材,以德为目(伊尹、吕望又如颜子)。次为偏至之材自名。此乃三度,谓出于仲尼之三等也。此外则抗者过之,拘者不逮,谓出于孔子所言之狂狷。至若乱德之人,一至一违,称为依似,则是孔子所斥悾悾无信之人。刘邵分别品目,大较不出于此,均自谓本于儒教也(书中引儒义尚多,兹不赘)。应詹上疏谓元康时乃以玄虚弘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正始之间则不然,盖魏世名分礼法本为时尚,读者并为儒书,家教犹具典型。即阮嵇放达,亦似有疾而为,非以乱道(戴逵《放达为非道论》)。晋兴以后则不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