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陈三水,和秦思省那算是绿豆对王八,恩怨已久。
土财主陈胖子的闺女陈听雨,无论姿色还是才艺,绝对称得上是东阳村的翘楚。东阳村内一众小子,没有谁不想做陈胖子的乘龙快婿,秦思省与陈三水自然也在其列。只是多年来,这翘楚谁也不待见,便是村内唯一的朝廷命官,悬着官刀在那县衙簿上有着备案的萧浅也是无缘得幸。
这些年月,陈三水一直在处心积虑的消灭对手,而其中最为强劲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思省。
昨晚上,秦思省算是被陈三水捉奸在床,这一消息未等天明,便传遍了全村。宋寡妇本就是招蜂引蝶的主,对于这些流言蜚语不但没有忌讳,反而洋洋得意,而秦思省却是心底里埋着恨,今天没有出摊的他,佝偻着腰在秦家老宅内转着圈,琢磨着怎么才能报这一箭之仇。
认死理的秦思省向来会给自己找个圈,钻进去出不来,这一琢磨,稍不留神便是日上三竿,直到萧浅进门方才腾出心思。
萧浅静静的看着秦思省,左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脸上平淡如水,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
秦思省骤然咧嘴一笑,道:“怎么着,昨晚的事还放心上呢?”
萧浅抬了抬眼,微微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言语。
“得了!”秦思省将手往袖子里撑了撑,吸着鼻子别过了头,道:“陈三水那孙子诡计多端,你忠厚老实,上他的当也是情理之中。宋寡妇一大早就招摇过市,恨不得别人不知道昨晚被捉奸在床的那娘们就是她。她不介意,我一爷们更没的说了,所以你也别自责了。”
萧浅听了秦思省的话,低着的头微微摇了摇,叹了口气,按着刀柄的左手稍稍加了几分力道,关节有些发白。
“三儿,”萧浅终于抬起头,看着秦思省神色有些黯然,声音低沉,“昨天州府来人了,说......”
秦思省侧过头看着萧浅,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他突然意识到,萧浅此时前来,并非是为了昨晚那荒唐事。
“昨晚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就是现在你吞吞吐吐要说的事?”
萧浅看了眼秦思省,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这不像你!”
秦思省笑了笑,道:“这么些年,我在这东阳村,人话鬼话说了那么多,背地里头被人跳脚骂娘,坏事做尽,就连被宋寡妇勾搭回去喝几杯酒洗个脚都被人笑论。我早就做好等报应来的那一天了,从没想着天上掉下的那馅饼能砸在我头上。”
萧浅瞥了眼秦思省,看着他的寒酸,听着他的自嘲,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州府来的衙役说,可能有二哥的消息了。”
猛然转身,秦思省直愣愣的呆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着萧浅,微微张着嘴巴,嘴唇因为天气的寒冷而渐渐干裂。
仅仅一瞬间,秦思省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太多的画面,继而一片空白。两条眉毛也在不知不觉中紧紧的拧到了一起。
“他......没死?”
萧浅嗫嚅的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不清楚,他们只是说,二哥可能还活着。”
“可能?”
秦思省撑着袖子,佝偻着腰,似有似无的一声轻笑。
“当年他们一句死了,老秦家可是只剩了我秦思省一人!如今他们一个可能,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萧浅微微抬眼:“三儿,这可是个好消息,当然应该高兴!”
“整整八年!”秦思省呆滞的低下头,自顾自的说道:“这件事我已经放下了八年,难道就因为这一个可能,我又得耿耿于怀?
萧浅静静的看着秦思省,他知道,八年前的事,确实对秦思省很不公平,只是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闭口不言。
“自从老大和老二相继消失,我便当他们死了。”
秦思省慢慢的蹲到了地上,微微咧着嘴,缩着脖子,双手撑在袖子里,“东阳村这些人,背地里骂我秦幺狗,可是我又怎么能真做了那条狗?死鬼老爹,到死也只是个秀才,我便想着,老大老二不在了,我怎么着也得替他到那朝堂上走一遭。老秦家如今只剩下我,我本就屠狗卖肉,任人笑骂不过一笑置之,有能耐不过是寻摸着个机会闹上一番,可是我那秀才老爹,骂不得!为人之子,生不得荣耀便罢,岂能死后背骂名?”
“三儿,”萧浅手搭在佩刀上,盯着秦思省,道:“我娘说过,大智慧不与小人较长短,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你生于此,却不安于此。其实,你很感谢大哥和二哥的消失,那样一来,你便可以无所顾忌,屠狗卖肉还是成败荣辱,无论哪个选择,你都是理所当然更加心安理得。”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必然会记恨于心!”
“如果说别人,你也不会跟我说这些。”
秦思省抬头看着萧浅,没有言语,笑了笑起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
只是直到秦思省的身影消失于视野,萧浅也没有得到回答,留下的只是雪地上的两串脚印。萧浅没有追上去,因为他觉得,秦思省心中那积压了八年,本以为应该就此尘封至死的疑惑,既然再次被提及,或许是上天注定,要借秦思省的手揭开这弥天大谎般的天幕。
出了老宅的秦思省直奔陈胖子的府邸,只是陈府门口那两个下人对于秦思省的诸多劣迹记忆犹新,任由秦思省好说歹说也不放行,如此一来两边就此僵持,直到外出进庙上香的陈听雨回来的时候才有了转机。
“秦思省,你无缘无故到我陈府做什么?”
陈听雨微微看了眼秦思省,面若寒霜,“你应该知道,这里可不是由得你胡来的地方!”
即便身着一条厚长白色的绒毛锦服,但是依旧遮掩不住陈听雨的玲珑身躯。两条柳叶眉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星如点漆,精致的面孔肤如凝脂,一顶绒帽压着及腰的三千青丝。此时的陈听雨蹬着一双白洁如雪的长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没入一色。
秦思省微微转过佝偻着的身子,双手蜷缩在袖子里,看了眼陈听雨,咧开嘴笑了笑,道:“我找陈老爷有些事情。”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不劳烦你走这一趟了。”
陈听雨瞪了眼秦思省,道:“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整个东阳村,应该没几个人愿意在家中看到你。当然,除了萧浅。”
秦思省低下头自顾自的笑了笑,身体有些扭捏,面上的笑容夹杂着陈听雨看不懂的自嘲。
“正因为我清楚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有些事,还是当面说的比较稳妥。”
陈听雨看着秦思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恕不奉陪。”
抬起头看着陈听雨决绝的背影,秦思省抽出手不随心的挥了挥,却终究是垂了下来。
“你可曾知道,八年的时间,有多长?”
不曾跨过门槛的陈听雨骤然停下脚步,片刻转身,看着秦思省缓缓问道:“你来找我爹,还是为了八年前的那件事?”
秦思省盯着陈听雨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但是我很清楚,八年前,该说的,能说的,我爹都言尽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此时你再次提及,我想,我爹还是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秦思省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你爹。”
“可他毕竟是我爹!我比你更了解他。”
“我觉得,你此时不应该在这里。”陈听雨微微低眉,看着秦思省,嘴角一阵不屑的轻笑,“现在满村的流言蜚语都指向一个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不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吗?”
秦思省听了陈听雨的话,嘴角微微一阵抽搐,似笑非笑,颇为无奈,他知道陈听雨所指何事。
“你没必要如此冷嘲热讽,我不过是想知道我二哥的生死去向。”
“人各有命,生死无常。”陈听雨抬着眼,像是说给秦思省,又像是自言自语,“八年前他消失自然有他的原因,死了也好,活着也罢。”
“可是秦家老宅的香堂内,八年前便有了他的灵位,我给他上了八年的香。”
陈听雨看着秦思省说道:“看来,八年前你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生死。既然如此,对于他的去向,知道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事情......”
秦思省看了看陈听雨,终究微微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没有真正的身处其境,便不会明白。”
“我不想明白,也不需要明白。”陈听雨没有给秦思省喘息的机会,“屠狗卖肉自食其力,一个人守着一座祖宅,有人陪着风花雪月夜,有人陪着把酒话愁肠,这是很多人羡慕的生活。”
“没心没肺坐吃等死的生活?”
“没心没肺?坐吃等死?曾几何时,或许你有机会成为你爹那样的人,可是你没有,路是你自己选的。秦瑾瑜的生死,那是他的选择,你也左右不了。”
陈听雨毅然转身,可眼角的那抹讥讽没有逃过秦思省的眼睛。
“背地里被人唤作狗的贩夫走卒屠狗之辈,如何能有一个人男人的担当!”
秦思省看着陈听雨渐渐远去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将手往袖子里撑了撑,却始终抵不过心底里涌出来的冰冷。自嘲的摇了摇头,秦思省很无奈,自己嘴角的这抹笑意,根本就抹不去此时心中的杂乱。
“我又何尝想做那世人眼中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