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四年的秋天,在漠北之战之后的各项朝局调整中,刘彻又做出了一项出人意表的任命,那就是任命李敢担任郎中令。
郎中令正是李敢父亲李广生前的职位。这个职位乃是九卿之一,既要负责宫廷警备,又要管理所有郎官,还要随时待命皇帝的顾问应对,不但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重权在握。按理说,李敢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还不足以上升到这个位置上来,所以这是一项明显的破格提拔。
更令人疑惑的则是,刘彻一直以来打击世家权贵,最恨的就是这些世家把持重要位置,甚至搞父死子继那一套。现在李广刚刚去世,空出来的郎中令位置,按说派给谁也不能派给李敢啊,他却偏偏让李敢来继承这个位置,这明显与他一贯的做法相反。
自然,臣下们的议论和猜测是免不了的,“圣上此举绝对有他的用意,往轻了说,这是对陇西李氏家族的抚慰,往重了说,这就是对陇西李氏家族的扶持。圣上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去扶持一门世家呢?是不是因为这是皇三子和皇四子的外家啊……”
就是李敢本人,也未曾料想到自己会被提拔得如此之快,所以也是喜出望外的。他刚刚交接完军中的工作,就有家里人前来报告,堂叔李蔡请他过去一趟。
李敢与这个丞相堂叔,过去一直是关系亲密的,但是去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隔阂。当时他主动请调到骠骑军,结果李蔡非常不高兴——在他看来,这相当于本集团的一个有出息的子弟,转身去帮了另一个集团!李蔡为此耿耿于怀,很久没有搭理这个侄子,直到前段时间李广去世,治丧期间叔侄两个的关系才恢复如旧。
当时顶着堂叔的压力坚持调动,李敢也是铁了心的,他很清楚堂叔的意思,也清楚身为这个集团的一员,他们已经为自己安排了往上走的路径。但问题是,那条路径对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种束缚?他一直觉得,在本集团的这帮子弟中,自己是为数不多的有真本事的人,只要机会合适,自己不靠家世背景也能够出人头地,不像那些庸碌之辈,只能依赖家族的提携。国家用兵之际,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何必死守着门户之见,放自己去试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而现在事实证明,自己真的做到了,如果按照他们的设计慢慢走,自己能在这个时候就受封关内侯吗?能位列九卿为家族争光吗?——所以他的心里是颇有些得意之情的。但是今天一见到堂叔,他还是收敛起所有的得意之色,毕恭毕敬地说道:“这次任命出乎意外,侄儿想来,一定是您在圣上面前为侄儿说了话。”
李蔡打量了一下侄子,“你猜错了,我并没有说任何话。我若真的说了话,这任命就没有了。”
李敢不由得一愣。只听李蔡继续说道:“你还没有摸到咱们这位圣上的脾气,你越要他越不给!——不懂么,想想你堂姐。”
李敢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正要恭维堂叔的眼力,就听李蔡叹道:“我也不是什么老狐狸,也是去年吃了大亏才学到的这个乖!唉,只可怜你堂姐受委屈了。”
一听提到堂姐李姬,李敢的心中立刻涌上一股愤愤不平之意,“这件事圣上是做得太不公平了,堂姐已经诞育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却还……”
李蔡打断了侄子的话,“你看得太窄了,圣上讲的本来就不是公平,他讲的是平衡!”
李敢被这句话镇住,低着头若有所思,只听李蔡又道:“你堂姐不得晋位、你父亲偏偏被派去绕道,就事论事哪里有什么公平?所以你要清楚,这次把你放到郎中令位置上来,一定程度上算是圣上对整个李家的补偿和平衡。”
这句话李敢却并不服气,这次的晋升明明是自己凭功劳本事挣来的,扯到父亲和堂姐做什么?但是也不便反驳,只好木着脸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渐渐缓和,又抬起头说道:“侄儿这几年一直在军中,忽然调到这个位置上,也不知该注意些什么,还请叔父多多提点。”
李蔡一直留意着侄子的神色,暗自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军中与朝中自然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最大的不同是在用人。那边首先是重厮杀,不能打的人不可用;而这边首先是要彼此祖上信得过,不知根知底的不能用、不懂圈子里规矩分寸的不能用。”
李敢听着这短短几句话,心中颇有拨云见月的感觉,其实他自幼是清楚这一套的,只是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多少有些淡忘了,此刻一经提醒,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
这时李蔡换了低沉的口气,沉思着说道:“你这个位置,以后倒是可以出入宫禁,对你堂姐算是个好事……,唉,说起来她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过,位份太低、天天小心谨慎、看人脸色……”
刚说到这里李敢已经慨然接话:“这个侄儿倒是想到了,往后我管着内廷侍从,有些事情还是能够照看到她的……”
李蔡打断了他:“你这话半对半错,你堂姐本人,其实照看与否也没有多大区别,关键是两位皇子少受欺负!他们今后若能多多争气,就足以令人宽慰了。”
李敢点点头,又垂头思索了片刻,却仍有些不得要领的感觉:“还请叔父明示。”
李蔡却哈哈一笑:“你看我真是老了,怎么一扯就这么远了!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是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跟你交待。”
李敢迷惑不解,只得屏息静听,只见李蔡端正了一下神色,郑重说道:“咱们陇西李氏,这些年来我是族长,幸赖祖宗福德庇佑,没有出过太大差错。只是我已经六十七岁了,不能不考虑以后的事情……子侄辈里,我已经观察很久了,我想说的是,你就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
李敢没有想到堂叔要交待的竟是这个!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一股庄严自豪之情立刻充溢在胸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听李蔡继续说道:“本族一百多年来子孙兴旺,出了不少人物。我这一辈的,最出众的得算是你父亲和我,一将一相,到了你这一辈,人才也不算少,只不过文多武少,文官之路毕竟升迁缓慢,不像武将年纪轻轻就能建立功勋。你可能也知道,下一任族长的人选,大家原本也不止看好你一个,但是凭着你今年的表现,我想现在应该不再有争议了!现下你父亲走了,我的身体也不是太好,所以这件事情不宜再拖,我打算早些跟大家把话说清楚。”
说到这里他目视着侄子,“待我百年之后,家族重任就托付与你了,但愿你能慎终如始、不负众望。”
李敢听到这里,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强抑着内心的激动,跪下说道:“陇西李氏祖德绵远、人才辈出,侄儿自幼以身为陇西李氏一员为荣!请叔父放心,侄儿明白族长职位责任重大,必定为光大家族而尽心竭力!”
李敢的晋升引得臣子们议论纷纷、猜测不断,刘彻并非不知道,但他完全不予理会。连日来秋高气爽,他的心情不错,正值开凿昆明池的工程方告竣工,梁王又正好进京谒驾,因此这一日他兴致极高地召集亲贵大臣,齐聚于刚刚建成的昆明池畔。
昆明池位于长安城西南,周围十里,原来是一片洼地,人工开凿之后,引丰水灌注而成湖。这座湖的开凿与命名,都与两年多前张骞组织的那次西南探路有关,那次探路不是受阻于滇国吗?滇国自恃水军厉害,对汉使出言不逊,绝无归附之意。刘彻如何能容下这个夜郎自大之辈,听说滇国有一座方圆三百里的大湖名曰“昆明池”,于是自去年便开始在长安修建这座人工湖,以备操练水军,也取名为“昆明池”。
当初刘彻即位时,汉兴已六十余载,一方面,府库充实,另一方面,四夷未附。在这种局面下,任何一代雄主都不会无所作为,何况刘彻岂止是一代雄主?他胸中的格局如果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大一统”。
“大一统”,这三个字对华夏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在夏商周三代,“大一统”的意义还主要是形而上的,而自秦汉开始,“大一统”的含义逐渐引申到政令和制度,最终意味着一个地域宽广、人口众多、政治和文化高度统一的庞大帝国。
尽管刘彻这几年来集中精力用兵匈奴,然而除此之外,东越、南越、朝鲜、西域、西南夷,又有哪一样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从巴蜀通向西南夷的道路,尽管穿山开路至为艰难,但在他的力主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修筑了,而昆明池的营造,则更是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在西南用兵了。
既然昆明池是开凿而出的,凿池自然多出了不少泥土,按照刘彻的意思,这些土就堆在未央宫的西墙与昆明池之间,堆土成山之后,还打算再在上面起造殿宇楼台,名曰柏梁台。所以这座柏梁台,东倚巍峨连绵的未央宫阙,西望昆明池无遮无挡,居高临下,诚然是一处观景的佳处,将来若是操练水军,此处也是观兵的最佳位置。
当然今日的柏梁台,还只是刚刚堆成了土山,上面的殿宇楼台(包括后来那些承露金人之类)还都没有修建,然而刘彻心情颇佳,今天既然带着众臣到了昆明池边,又看到这里有一处制高点,便有了先登为快的雅兴。
拾阶登高,临水远眺,这个季节的西风从西边的水面上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柏梁台上的众人都觉得十分舒爽。刘彻眺望着昆明池的湖面,顾盼之间豪情顿生,“再过两年,解决掉匈奴这个大患之后,朕就可以用兵西南了,进一步经略好百越和西南夷,大一统的局面,也就可以期待了!”
天子如此兴致高昂地谈论着开疆拓土、天下一统,周围则是一片附和之声,谁都没有想到,此时的皇太子刘据,却在旁边露出了一抹不赞同的神色。
刘彻却没有放过太子的这个神色,当即有些不悦,“据儿,你对用兵可是有什么想法吗?”
刘据已经九岁了,按理说也不应该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不料他今天居然颇有锐气,面对着父皇的不悦之色,竟然引经据典地说道:“老子之言云曰: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若美之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也。”
此言一出,他的父皇登时勃然变色,众人心里都明白,太子恐怕马上就要挨一顿当众的怒斥了!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圣上却并没有雷霆大作,他沉默良久,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声调中透出一抹难掩的失望与无奈。
然后他也没有训斥太子,只是不胜感慨地说了一句话,“子不类父,又当如何?!”
如果他真的是把太子训斥一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训斥,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短短八个字里流露出来的失望之情,在场的有心人谁都能听得出来。
是啊,又当如何?难不成要换一个吗?
霍去病的心中忽然警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