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这个话题已经说完,张骞好像还惦记着什么事情,刚想开口却又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还是问道:“呃,还有,吕老先生的那位高足……我是说,那位来找过我的姑娘,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不想霍去病一闻此语,立刻就欠身为他斟酒,“这是我要感谢你的,当初若不是你邀我同去南山,我就无缘结识我今生的至爱。”
听到这个答案,张骞也是呆了一下,虽然他早就猜到这两个人的关系肯定是不一般,但没想到对方用的竟然是“至爱”一词,连忙掩饰着说道:“呃,似乎也没怎么见你们在一起,我还以为……”
“你放心吧,”霍去病知道他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等你这趟出使归来,我一定可以携夫人迎候你!”
“原来如此,那好那好!”张骞终于完全会意,也不禁替对方高兴,又不由得感慨起来,“唉!年轻多好啊,你们还有那么多时间来互相爱慕,多么令人羡慕啊!这个中滋味我当年也品尝过,那真是又酸又甜哪!唉!人生哪,也许就是如此,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韶光最是轻易辜负,青春啊,热情啊,都宛如镜花水月,人生真是就如一场大梦啊……”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抒发着感慨,对方已经郑重举酒,“去病谨以此酒,谢过足下的牵缘之恩!”
张骞的抒情还没有尽兴,但也只得先打住自己的长篇咏叹,赶紧把酒端了起来,“好好好,我也祝你们有情人早成眷属!”
霍去病并不愿意谈论自己的感情,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心光相见的爱情别人哪里理解得了,另一方面则是如此爱情却居然如陷入泥沼一般进退不得,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其实他是当局者迷,若是真的肯跟人谈谈,肯定会对他有所帮助,只是他的性格做不到罢了。待这杯酒饮罢,他就顺势换过了话题,殷殷叮嘱对方道:“出去之后,只要信路未断,你可要记得时常跟我通信,西域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文,这些都别忘了告诉我。”
张骞连连点头,这个要求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放心放心,那是一定的。”
一口答应了之后,他却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说到跟你通信,倒还真是有个小小的麻烦。”
“哦?什么麻烦?”
张骞打了个哈哈,“啊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个抬头而已。”
原来是为了这个!霍去病先是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因为对方的意思,是说作为朋友通信时,他希望能称呼自己的字。按照风俗,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称字的,比如张骞字子文,他的朋友如果给他写信,抬头就可以是“子文足下”。
当年他们初识时,张骞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霍去病只是个年仅十六岁的校尉,张骞自然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去病”。但是这几年下来,两个人已经是忘年朋友的交情,何况霍去病的年龄也变大了、地位也很高了,再称名就有点不合适了。更何况往后要通信,写信不比日常说话,而是要使用书面语言的,所以,张骞希望能以字来敬称对方,并不纯粹是客气,而是完全符合人情之常和实际需要的。
问题在于,霍去病至今无字。
当时男子通常是在行冠礼的时候取字,一般来说应该十九周岁行冠礼(虚岁二十),未冠者不能结婚,也不能担任重要职务。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提前行冠礼,比如当今圣上,就是在十五岁时行冠礼,之后十天登基继位的。霍去病也是提前行了冠礼,但是却没有取字,说起来也是有一段故事。
当年他出任票姚校尉时只有十六七岁,而校尉是军中的重要实职,未冠者是不能担任的,所以必须提前行冠礼。提前倒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让他的舅父卫青大犯踌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冠礼是应该由父亲主持、在家祠进行的,即使没有父亲,也应该由族人长辈来主持。所以卫青犹豫的是:“自己的这个外甥,到底算是有父亲还是没父亲?有家祠还是没家祠?有族人还是没族人?”
霍去病的私生子身世是尽人皆知的。他的生父霍仲孺,原来是河东郡平阳县的一名小吏,当年去平阳公主府办事时,偶遇了时为平阳府舞伎的卫少儿,两个人有了私情,女方怀孕了,男方却一去不回、另行娶妻生子,不但抛弃了这个失身于他的少女,更未曾对这个儿子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他知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都是问题,又怎么可能为儿子主持冠礼呢?
有人会问,卫青的身世不也是私生子吗,他当年怎么行的冠礼,照搬不就行了吗?这还真的不能照搬——虽然都是私生子,但是卫青并没有从父姓。他的生父姓郑,可他的母亲让他姓了卫,凡是中国人都能明白,孩子姓什么至关重要,一旦姓了卫,从此他就不是郑家的人,而是卫家的人,卫家的族人长辈就是他的族人长辈。而霍去病的母亲,却坚持让儿子随了父姓,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问题是,尽管随了父姓,却又与生父毫无联络,连人家那边是否知道有这个儿子都不清楚,这岂不是尴尬之极?
当然在挥洒自如的天子刘彻看来,这也算不上问题,他对卫青说:“去病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也是在朕的眼皮底下长大的,现在他的冠礼,你来主持、朕当主宾,不就行了嘛!”于是霍去病的冠礼就这么举行了。只是这两个人都没有给他命字,刘彻的想法是:“去病的名已经是朕取的了,字就换别人来取吧!”卫青的想法则是:“去病才十六岁,而且毕竟姓霍,生父也还在世,这个字只要陛下不给取,我也就先别给取了吧!”
所以霍去病就一直无字。在别人议论他时,这也是一个现成的素材,总而言之,私生子身世造成的麻烦是方方面面的。其实,这就是他独有的困境,别看他在很多极其困难的事情上,轻松地超迈众人,但由于没有正式的父亲,所以在很多别人认为最顺理成章的事情上,他却往往举步维艰,比如冠礼和取字,比如他作为列侯的家庙设置,再比如他日后的婚礼安排,都会遇到别人想不到的麻烦和困难。
好在他的生活中,能被别人用字来称呼的时刻,倒也真的不多。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他有的就是军中同僚和下属,这些人称呼他骠骑将军就行了。他也从来没有别的上司,他的上司就是大将军,再往上就是天子了,这两人都是他的亲戚长辈,从来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张骞一言既出,看霍去病久久没有说话,担心自己是不是言语造次了,赶紧又劝慰道:“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千万别往心上放啊!”
霍去病知道对方是照顾自己的感受,问题是他并不是要避讳此事,只是此刻提起来,难免有一点心酸而已。晃了晃手中的酒,他也忍不住学着对方的口气长叹了一声,“唉!活了这么大,也不知道霍姓的家谱上,有没有算上我这一号人物?”
张骞无言以对,像骠骑将军这样的人物,无论列在哪个家族的家谱上,还不都是那个家族求之不得的荣光啊,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列入家谱,这也真是让人从何说起!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霍去病微微苦笑一下,又慢慢地接了一句,“如果这次战死了,也不知道霍姓的宗祠里,会不会有我的一个牌位……”
他的语调很淡然,但张骞却蓦然觉得满心酸楚,似乎从对方的淡然后面听出了压抑着的痛苦,瞬时之间,他心中充满了要帮朋友解决这个问题的强烈愿望,同时还夹杂着一份自责,“试问有谁遇到这种问题会不痛苦?他痛苦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因为他一向出类拔萃,你竟没有意识到他的心里也会痛苦……你岂不是有亏友道啊……”
张骞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不动声色地默谋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地开口了,“呃,这个这个……临别之前,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虽然见识有限,但毕竟年岁不小了,阅历也算是有一些……”
他故意啰里啰唆地做着铺垫,果然对方已经很干脆地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好好好,那我就直说了,呃……你是不是承认河东那位……他是你的父亲?”
霍去病没想到对方要说的是这个!从小到大,别人要么就是利用这件事来攻击他,要么就是竭力避免谈到这件事,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认真讨论过这件事,张骞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他感觉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愿意跟对方说说,不由得沉吟起来。
不知怎的,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情形:那时候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虽然明明每个人都知道,却每个人都讳莫如深。那时候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父亲角色的,是舅父和姨父这些男性长辈,那时的自己,也从未将这个生父放在心上,“既然你不要我这个儿子,那我也不要你这个父亲,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
很明显,那时候自己太小了,并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而随着年岁渐长,自己的想法慢慢改变了,甚至读书时看到“父”这个字,自己都会心情复杂地盯着看好一会儿,甚至听李敢说起小时候被父亲把屁股打开花的往事,自己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因为从来没有人打过自己的屁股。现在对这个生父到底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肯定是有些恼恨他抛弃了母亲和自己吧,但又知道他千真万确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不容置疑的。
沉吟了片刻之后,他板着脸回答道:“其实你这个问题没有必要,既然他给了我生命,既然我随了他的姓,那么我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家祖先的后代,这是绝对明确的。”
张骞道:“既然如此,不知你如何打算?”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语气无奈地答道:“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总是一想就觉得心烦意乱,说到底是人家不要我,我又能如何打算?”
只听张骞缓缓说道:“我觉得吧,你的生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这是他的事情,但是你不用学他吧?你是完全可以做得不留遗憾的,你说是不是?”
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件事情说复杂是很复杂,但说简单也很简单,张骞找的这个角度是最有穿透力的。霍去病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对方的话音未落,他的心里已经亮堂了。
“你放心吧,”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看向对方,“我知道如何打算了,不管父亲尽到了责任没有,我总之把儿子的责任尽到。”
张骞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远别之前,朋友能听得进这番进言,自己也算是尽到了为友之道,他的心里面感觉既踏实又轻松。
但是霍去病的心情却没有轻松,因为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可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了!如果这次就战死了呢?那我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