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今天的春光是如此的明媚、气氛是如此的甜美,但是霍去病直到最后,也没有再次说出“你考虑好了没有”这句话。
因为自从小溪边那次之后,他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了一点障碍,越来越怯于张口了。反正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也真的想不出该怎么解决,莫非这种事就是你越急对方越不急吗?难道每次见面都要问一遍人家“你的咸卦覆过来没有”吗?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
这个问题他琢磨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感觉不得要领,乱想半天而全无进展,完全不像思考别的问题那么有成就感……所以也只好不去多想了,在今天回营的路上,他就把心思转移到了练兵上,琢磨起了车悬阵的变化。
“车悬阵”,是他为自己创制的阵法所取的名字。
在武刚车的阵法上,他与舅父卫青最终也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卫青坚持使用连环阵,就是以武刚车连环为营,藏兵于内。而霍去病的做法则完全不同:他是以武刚车楔入敌中,形成均匀分布的网格状节点,使每辆车都能控制周边一大片,同时战区的外围也以武刚车来控制包围,而内部则仍用旋刀纵队来回绞杀。
为什么取名为“车悬”呢?
用“车”字,是因为此字有两个含义,第一个含义当然是兵车,而第二个含义则是“旋转”,而“旋转”正是旋刀战法的原理。(现代还有一个常见名词“车床”,其原理就是用旋转的刀具来切割物体。)
而用“悬”字,是因为这时候的武刚车散布于敌阵中,犹如星辰悬停于夜空中,所以他想到了这个“悬”字。夜间观星的人很多,面对满天星辰,每个人可能都有各自不同的想象,但像他这样一个日夜思考阵法的人,眼中看去每颗星都像一辆战车。
当然,他也希望武刚车不要仅仅悬停于指定位置,而是能在战斗中继续移动,不过根据自己对战场实况的了解,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随着战斗的进行,地面上的马匹尸首之类的障碍物肯定会越来越多,武刚车的移动就会越来越困难。毕竟武刚车的装甲一直做到很低的位置,马匹又藏在装甲之内,如果满地都是障碍物的话,并不能够快速地通过。
待他回到营中,已是夜深人静时分。过了一天,大将军前来视察训练,这是例行的视察,每个月总有两次,今天霍去病演示的重点正是车悬阵。
在看过车悬阵的训练情况之后,卫青先说了几句嘉勉之语,然后开始谈问题了,“还是要看漠北的地形,如果以山地作战为主,武刚车就无法发挥充分的作用。”
霍去病答道:“是的,所以出兵时间只能是明年开春,趁着匈奴人还没有上山。一旦高处的草也绿了,匈奴人转入夏牧场,我们就只有轻骑兵可用了。”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一直都有人很担心火攻,我认为问题不大,舅父怎么看?”
卫青回答道:“我也认为问题不大,武刚车毕竟是可以动的。自从黄帝蚩尤之战以来,两千多年的车战史,还未曾有过火攻能管用的。”
霍去病点点头,卫青又道:“去病,你这个‘车悬阵’,我还是不太赞同,我觉得太悬了一点。”
“舅父!”霍去病立刻开始为自己的阵法辩护,“您的连环阵,我不是也不太赞同吗?您别管我这边具体怎么打,我自己觉得有把握就行。”
严格来说,这话有些顶撞上级了,不过卫青从不计较这些,他一边抚着身下骏马的鬃毛,一边在心里默谋着:“两个阵法也有两个的好处,最起码,匈奴人即使见识到了其中一个,也不容易想到还有另外一个……”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外甥继续说道:“还有,您别总是往错误方向联想,车悬阵的悬可不是让您悬心的悬,而是悬停的悬!”
卫青不由得笑了一下,以欣慰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外甥,这个外甥已经成长为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大将,在军事上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和思路,究竟当以何阵来使用武刚车,这个问题就求同存异吧!
随即他的思路转到了下一个问题上,“旋刀的威力首先在于速度,不过去病,匈奴人去年见识了你的打法,你想他们会有什么变化?”
这对舅甥之间有着很深的默契,一般不用说很多话,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霍去病明白舅父所指,匈奴人不是傻子,他们也能看出速度这个关键点来,那么他们要做的,肯定是不顾一切地拖慢旋刀的速度。
“我们每次冲锋之后,喂粟、整队,需要多长的休整时间?”卫青又问。
“如果人马还不是太疲累,那不需要多长时间,”霍去病答道:“但是要看队尾跟得还紧不紧,如果有敌人缠在后面,就比较麻烦了。”
“所以,在你再次冲锋之前,不能让敌人先冲起来。”卫青沉思着说。
霍去病点点头,舅父这话显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马队冲起速度来只需要一两百步的距离,而敌人先冲起来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须臾,霍去病缓缓说道:“其实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办法其实是有一个的,那就是在队尾留下一个百人队。”
卫青望向外甥,他已经明白了。但是对方却没有看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个百人队的任务,不是尽快跟上前面队伍,而是留下来与敌人缠斗,压住敌人,使其冲不起来,直到我军下一次冲锋。”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失去速度的情况下深陷敌中,与之缠斗拖住对方,这意味着这个百人队几乎无人可以生还!
太残酷了!
然而却只能这样。战争永远都是要死人的,永远都不会问每个具体的人到底想不想死、该不该死,永远都是为了整体而牺牲局部,只有全军的胜利才是首要的考虑。
霍去病不由得凝目望向远处正在训练的士兵,眼圈微微发红,他似乎已经穿透时光,提前看到了战场上那惨烈的一幕。
卫青也是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涌在喉头,眼睛望出去有些模糊。他尽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正了正神色说道:“所以,我们还是有必要加强缠斗的训练。这种静止的马上搏杀,你可以让李敢来制定训练套路,他们的家传武艺,在这方面最为擅长。”
霍去病默默地点头称是,两个人又沉默了良久,卫青终于把话题转开,“对了,刚才还见他们在玩一些小游戏,是用来训练士兵分辨距离远近的吧?我看大家玩得都很带劲儿,不错。”
“哦,这都是我手下人想出来的办法,我觉得不错,就推开了。年轻人都喜欢玩游戏,我的经验是这个办法可行,其他将领那边如何推广,请舅父留意吧。”
卫青点点头,霍去病又问道:“不知李广将军那边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卫青叹了口气,“他的年纪大了,要转变观念还是很难的!不过,他手下的校尉我都亲自谈过了,基层的战术推广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练兵其实不用他管也可以的。”
说到这里,卫青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前几天在御前时,圣上单独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李广这个人哪,历任七郡太守,太守太守,确实‘太’会‘守’了!朕不确定他身后若是没有一堵城墙,到底还会不会打仗?”
圣上这话虽然尖锐了些,但确实指出了问题的要害。李广身经百战,须发皆白,然而至今不曾封侯,谁都不能否认他的勇悍,然而属于他的那个以守为主的时代,终究是已经过去了。漠北之战的决策者们,都是想再多给他一个机会的,可是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必须要渡过千里大漠,深入敌境做大范围的机动,这种作战方式,年近七十岁的他还能适应吗?
此刻视察已毕,霍去病陪着舅父骑马向外走去,卫青一边走一边又说道:“哦对了,我刚刚过问了武库赶造武刚车的进度,还不错,年底应该能有两千辆,你不必担心。”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踌躇,终于接着说道:“不过,我们的压力也很大,这又是一笔开支,你知不知道?”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知道,桑弘羊专门找我说过。”
提到了桑弘羊,两个人一时无语。说到底,这还是那个老问题,就是缺钱。国库的历年积累,漠南之战就用完了,河西之战的军费,靠卖爵赎罪的钱对付过去了,漠北之战的军费从哪里来呢?何况漠北之战将比前几战更加费钱,且不说路途更加遥远,而且动用的骑兵兵力预计将达十万,是河西之战的两倍还多,这还没有算上沿途的辎重运输部队。
历史上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要增加赋税。赋税的大头是田赋,大汉立国以来,田赋一直是比较轻的,开国时是十五税一,自景帝之后则一直是三十税一,如果增加田赋,加重农民负担,必然动摇国本,这是圣上和他的重臣们都不愿接受的。
因此,桑弘羊成了圣上特别重视的人物,因为他的主张不是增加田赋,而是通过其他渠道来解决财政困难,具体方案有三:一是实行盐铁官营,二是向商人强制征收财产税(史称为算缗法),三是强迫王侯宗室出钱(史称为白鹿皮币)。这些措施的争议都很大,所以一说到这里,卫霍两人的心中也都是难以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