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去看了医生回来好久好久,肚子仍平坦坦的不见长大。二哥的心情越来越糟,脾气越来越大,经常摔盆子摔碗,家里噼里啪啦叮叮当当,搞得父亲母亲胆战心惊,说不得道不得,整天为二哥的事情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阴历六月十三,是刘山爷爷生日,母亲准备好香火,随着一队老太太去虔诚地上香。
刘山,国民党残余的工事已是一片郁郁葱葱、香火袅袅、烟雾缭绕。破庙里的刘山爷爷,如同传世中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和救苦救难的耶稣,年年坐立着,等着那些善男善女来跪拜。人啊,太复杂,一辈子,很难说,可能只有经过许许多多的磨难才发现,人来到这世上,本来就是受苦的,只有死后升入天堂,才能享受幸福。母亲自出生就没有享受过好日子,姥姥常说,人啊,受苦受难是在洗刷前世做下的孽行,也是为来生积攒德行。
母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香,跪拜祷告:“刘山爷爷啊,大慈大悲的刘山爷爷,你保佑我儿生个孩子!保佑我一家平安!”
威严慈祥和善的刘山爷爷,怎能那么灵验呢?要是真灵验的话,二哥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惨了。
1988年的夏天,我从二中翻山越岭回来拿饭,正碰见二哥出差回来,一手提着个黑色铮亮的密码箱,一手几包花生米、一大块刚煮熟的烧肉和几瓶啤酒向回走。闻着那香味,在学校里一周少见油花难见肉的我,那个馋啊!二哥看我一身褴褛,还穿着蓝色的学生服,脚上连袜子都没穿,露着黑皲的脚脖,与他那1000多元的西服、乌黑锃亮的皮鞋相比,真是太寒碜了!他飞吐了口唾沫,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意思是你上学啊,上学还不如我这小学没毕业的。我也回瞪了他一眼,牛啥?老子早晚有一天比你强!
晚上,我仍然帮父亲打火烧。姐姐正好领着1岁的孩子回娘家,姐夫自从出院,身体很健康,顺其自然地与姐姐结婚,姐夫又在飞水一家化工厂干了技术员,小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唉!当初我们做的是对的。”父亲感叹着,娴熟地掏着一个个火烧。“涵穹,饿了吧,先吃一个。”大哥、二哥、姐姐都相继结婚出嫁,家里负担也不重了,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在二中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告别那亲爱的煎饼了。那煎饼吃的,在以后的生活中,看着它一点馋欲都没有。
“就是保贵怎么办?两口子还是整天打。”姐姐说。
“唉!有个孩子就好了。”父亲说。
二哥买了那么多吃的,请很久没见的好友王有芳来家里喝酒。
“兄弟啊,喝!很久没在一起喝了。”二哥晃着脑袋。
“好,喝!”王有芳举起啤酒杯子。
“你怎么那么有福气?两个孩子。我几年不知浪费了多少‘子弹’,我是绝后了!”二哥咕嘟了一口,眼红红的。
“别着急!慢慢来!越急越怀不上,他们说抱养个就好了,抱养个能引来个自己的。”王有芳安慰说。
“你说不急?咱爷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啊!人家以为我没本事弄出个孩子来,这脸往哪放啊!”二哥说。
“吃药啊!”王有芳说。
“找夏坡老中医看过,光汤药不知吃了多少!我们俩吃的都想吐,不管用。”二哥无可奈何摆了摆手。
两人喝得正酣,二嫂端着一盆土豆炖扁豆上来。
“哎,二嫂,一起来吃。”王有芳向二嫂打招呼。
“不了,你们吃。我再做个韭菜煎鸡蛋。”二嫂盈盈笑着。二嫂结婚几年了,没生孩子的缘故,仍丰胸细腰亭亭玉立,椭圆形的脸尖尖的下巴,妩媚而深沉。
“唉!我说保贵啊,你是艳福不知享,要是换上别人,有嫂子这么俊的人,一辈子什么不要也都满足了。”王有芳说,“你看我那个,整个肥母鸡。这人啊,就是这样,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我说,你别不知足,以后别吵了,好好过日子。”王有芳说。
二哥没有说话。
送王有芳出门,已是虫声唧唧,浸透纱窗。二嫂在默默地刷碗。幽幽的灯光下,二哥突然感到二嫂今晚特别漂亮。三个月没见使他热血沸腾,酒的力量使他不能自控,王有芳的赞美使他突然发现天下的尤物就在他面前,他竟然那么粗心疏忽。他从后腰抱起二嫂就向炕上走。
“哎,哎,坏东西,正刷着碗呢。”二嫂拗不过,一松手,碗在盆子里悠悠顾自漂着,慢慢地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上炕,二嫂臀部刚着在炕沿上,两腿还耷拉在炕下,二哥就迫不及待了。
“有芳说得对!无所谓了!无所谓了!”二哥从没有过的放松,从没有过的畅酣淋漓,二嫂朱唇喘息,胸脯一掀一掀的,呻吟着,呼喊着,一切都是虚无缥缈,一切又那么现实可见,什么都听得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感到像在大海里颠簸着、翻腾着。
“你躺会儿休息,我去刷碗。”二哥突然来了殷勤。
“我等你,再来一次,人家还没到好时候呢。”二嫂缠绵二哥胳膊。
南京秦淮河,金粉楼台,鳞次栉比,月色朦胧,披银挂霜,画舫凌波,桨声唉乃,灯影憧憧,如梦如幻,笙歌彻夜,丝竹缥缈,轻歌曼舞。这条逶迤穿过南京城的小河,据传是秦始皇为切断金陵的地脉而引淮水入长江所凿,故名“秦淮河”。自六朝起,这里就人文荟萃、商贾云集,朱雀桥、乌衣巷曾吸引多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凭吊吟叹!至明清时,沿河两岸更是花街柳巷、歌舞榭台摩肩接踵,日夜飘荡着香艳艳的脂粉气,成为醉生梦死、纵情放浪的温柔之乡。那些来夫子庙、江南贡院考取功名的男人们,一旦高中或一旦名落孙山,都会在这条河畔与自己相爱的或是不相爱的女人共赴巫山云雨。
“梦之馨”酒楼,二哥和三个客户觥筹交错,昏天黑地。
“刘老板,我敬你一杯。这次你要多少货啊?”二哥起身来到刘老板面前,端起“五粮液”。
“王老板,不瞒你说,今年烟花市场不好做,至今压货很多,那东西你知道,时间长了会失效。这次你的硝酸钡、硝酸钾我只能各要一吨。”
“少了点吧,看着多年生意面子上,再加一吨,不然我今年销售额完不成啊!”二哥可怜兮兮的。
“好,王经理你那边呢?”刘老板问另一个浏阳来的客户。
“那好。我也要两吨吧。”王经理扬了口“五粮液”。
“梁老板,麻烦你再要点镁粉。要一点点,就半吨,怎么样?钱不着急,先欠着。”二哥端起酒杯向那位梁老板敬酒。
“呵呵,你小子就会说话。”梁老板一饮而尽。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怎么样?今晚我请大家划船,欣赏秦淮风光。”二哥说。
“也好,到河上醒醒酒。”三位客户说。
明月当空,飞彩凝辉,酽酽的秦淮河,两岸灯火,倒影辉煌,波光里晃动着霓虹阑珊,如少女娉娉婷婷,千态百媚。河水热闹地流淌着,诉说着那书不尽的风花雪月,说不完的爱恨情愁。痴情的夜风送来阵阵歌声。
秦淮夜月无新旧,
脂香粉腻满东流,
夜夜春情散不收。
江南花发水悠悠,
人到秦淮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
无更怀里转歌喉。
歌声如使狗河边树林里百鸟婉转,在柔柔的水面上飘曳。
“老板,坐船。”船工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哥四人在码头一站,立即摇来一只淳朴、简约的画舫,非常雅致,古色古香的小红木桌和圆凳,船上一个船工,两个女孩。画舫咿咿呀呀,二哥四人漫无边际地瞎聊着。
“哎,你们有什么服务啊?伺候好这三位老板。”二哥问。
“老板,你们需要什么服务?我们都有。”一个女孩手持七弦琴,袖子滑落下半截,露出两节莲藕似的玉臂。
“姑娘,那你给老板唱首歌吧。来壶铁观音,两盘瓜子,两盘开心果。”二哥看了看桌上的歌折吩咐道。
“好,老板,我给老板演奏《高山流水》吧。能与老板认识,是我们的荣幸。”那姑娘故作山中清月,洁白无瑕。
画舫缓缓滑行,两岸夜景如摄人心魄的狐媚迷倒游人。二哥的客户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二哥心里暗喜,一笔业务又谈成了。
一曲终了,三位客户余兴未尽。
“好,姑娘,弹的好,再来首。”那位梁老板赞叹道。
另一个姑娘拿过古筝来,演奏一首《平沙落雁》。铮铮淙淙中,雁落平沙,幽人独往。孤独是一种清空的美,忧郁是一种沉静的美。失意懒散的心境,流出的音符,恰如一声声呜咽。缠绵的柔情,总是欲罢不能。低沉的曲调,让人如水中浮萍漂流苦寻所依。
“姑娘,还有没有服务让老板尽兴?”二哥问。
“你说呢?”弹古筝的姑娘眼睛含嗔带怪,移了移修长小腿,露出充满弹性的腿肚子。
“哎,多少钱?他们三个”二哥指了指那三位低声问。
“最低100元,老板看着给吧。”姑娘站起来,身着旗袍,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风情万种,妩媚千态。
“哎哎,三位老板辛苦操劳,我请三位享受一下按摩服务,好放松一下。”二哥凑上去,对着欣赏月光的客户说。
“呵呵,你小子会长眼色,知道我们想干什么,能发财!”其中一位说。
船移靠岸,二哥付给船家钱,四人随两位姑娘来到一个不太显眼的酒店。其中一个和那老板嘀咕了一番。老板一招手,上来一伙计,侧耳听老板嘀咕了几句,伙计点点头跑上楼去,一会儿,又下来了两个姑娘,摇摇曳曳,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风骚。
“老板,这四个怎么样?你不享受吗?”船上的一个姑娘问二哥。
“好!”二哥点点头。一个姑娘领着一个上了楼。
这种服务,二哥以前也给客户找过,但自己还是把持住了,客户去了后,二哥喝茶等着付钱。这些事情,二哥也不愿意干,但不这样客户不高兴。有一次,竟然让公安抓住罚了6000元,二哥掏了钱还搞得客户好不愉快。今天晚上,鬼使神差,几年来没有孩子的失望感、失落感、郁闷感,听着那《高山流水》,感受着《平沙落雁》,全都迸发出来了。
隔壁房间已传出异样的吱吱的响声,床开始变得难以忍受,“咯吱咯吱……”声音越来越大,惹得二哥一阵眩晕。看那小姑娘,故作羞态偎依在墙角床上旮旯里。他弯下腰,轻轻地解她的衣服,姑娘双肩一耸,轻轻一躲,亮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和风韵,一副慵懒娇态。姑娘的行为,把二哥的欲火全点着了,他三下两下扒出了一个胴体。
人已醉,灯火醉,夜色亦醉。
和煦的夜晚,爽风习习,突然响起了凌厉刺耳的警笛声,两辆“依维柯”警车呼啸尖叫着“吱——”在那酒店门口刹住,轮胎在地面磨起一道道黑黑的印迹。十多个执勤警察迅速跳下车,包围了酒店,有几个直冲而入。
二哥端详着那毫无余赘的美丽胴体,欣赏着那细长的藕瓜、挑逗的腋毛、高高的双峰、平坦的小腹、圆圆的肚脐、黑黑的山谷、疏密相间的草坪和狭小的布满鲜花的洞口,感觉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解腰带。门“砰”的一声,还没清醒过来便被破门而入的灰色的影子小鸡一样提溜起来。
“穿上。走!”两警察把衣服扔过去,背过身,命令那姑娘。
走出门口,二哥发现那几个客户和姑娘狼狈地蹲在地上,像少皮无毛的烫了皮的鸡。
“完了!”二哥第一反应。
向外走的时候,二哥无意扫到一个警察在向那姑娘使眼色,投去赞赏的目光。
八月的夏天,热的出奇,父亲养的黑狗趴在梧桐树底下“哈达哈达”伸着舌头。人们能脱的衣服都脱了,手持破芭蕉扇,在老槐树底下纳凉。父亲刚打完火烧,满身黏糊糊的。
“玉芬,趁着打完火烧炉子还旺,放上盘鏊子,烙饼子吃吧。昨天的韭菜再不吃就坏了。”母亲对二嫂说。二哥不在家,二嫂大多时间陪母亲在一起,晚上一个人害怕,也好让母亲做个伴。二嫂就烦高家那两个光棍,总是有事没事从自家门口多晃两趟。
“好,娘,我拌馅子。”二嫂端起盛韭菜的盆子刚要起身,一阵恶心,赶紧用嘴捂住。
“怎么了,玉芬?”母亲问。
“娘,有喜了,我昨天去飞水查过。”二嫂看父亲出去了羞涩地告诉母亲。
“是吗?”母亲睁大混浊的眼睛。“太好了!老天保佑!快告诉保贵!”
“他在外面不固定,不好找。等他回来好好庆贺。”二嫂说。二嫂也没想到,二哥上次回来糊里糊涂在炕沿弄巧成拙,竟然怀上了。
“哎,玉芬,你歇着,到外面凉快,我自己来。”母亲简直高兴死了。
父亲回来了,母亲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你,老二家有喜了!”
“啊!什么?太好了!”父亲正弯着腰拾火烧,激动地把火烧都掉到了地上。
晚上,母亲和二嫂特意炒了几个小菜,父亲出去买了两瓶啤酒,在院子里支起饭桌自酌自饮起来。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父亲喝酒放吟着,那欢喜劲比自己亲儿媳妇怀孕还欢喜。高守诚就教了父亲这几句,以后的父亲也不会了。
“你看你什么样子!也不怕玉芬笑话!”母亲笑了笑,和二嫂拿着芭蕉扇去大门口乘凉。
正说话间,二哥的业务员伙伴孙德业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来。
“大娘,我大爷呢?”孙德业抹了把汗。
“是小孙啊!你大爷在家,你也去喝两盅吧!”母亲说。
“大爷,保贵出事了!”孙德业进到院里,把车子一扔。
“大爷,保贵在南京陪客户拉业务,被公安抓住了,起初罚6000块钱以为了事,谁知交了钱后公安又说是履犯,已有前科,最后被公安以组织嫖娼为名裁决劳动教养7个月。因为是跨省,我们厂里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有办法。现在已经送往南京附近的一个劳教所了。”
“当啷!”父亲盛啤酒的茶碗掉到了地上。
母亲和二嫂也听到了,当场哭起来。“这东西作孽啊,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母亲蹲在地上号天苦地。
“别哭不行啊!他人好好的,哭什么?不怕人家听见笑话!”父亲训斥说。一甩手出了门。
父亲来到大哥家向大哥说了事情原委。
“你还是抽时间去看看他吧。别人去不合适,我去路上两眼漆黑,自己都迷路。”父亲说。
“好吧!我料定总有一天他会出事。看他那湿涨(威风)样。”大哥正在收拾猪蹄,通红的铁条“哧”下去,泛起一股黑烟,带着呛人的焦煳味。他慢吞吞地说。
霏霏细雨,烟横雾斜,南京雨花台区某劳教所茶场,二哥胡子拉碴正弯腰郁郁采茶,一条凉凉的青蛇滑滑地沿着他脚踝游过,他吓得站着发愣。
“王保贵,你家人来探望你。”一个管教人员高声喝道。
大哥一身疲惫,水陆辗转,提着个大旅行包,装着二哥的吃穿用品,站在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二哥。
“哥哥!”二哥见了大哥就哭起来,“他妈的那天是上他们当了,臭警察和妓女联合钓我们。”
“事情都过去了,又不是触犯刑法,算是教训,以后就有数了。我去你工厂了,干了几年,你竟然还欠厂里3万多,要不是看战友面子上,人家早不算完了。你出来也别想回厂里干了,自己想办法吧。另外,玉芬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不然多好!你混蛋惹事!”大哥愤愤地说。
二哥听说二嫂已经怀孕两个多月,灰暗的眼里闪出光亮,又惊又喜又悔又恨。
“痛改前非!注意保养!”二哥在给二嫂的回信中就写了这八个字。
父亲愈来愈老了,才59岁的人,脸上刻了70多岁的皱纹,矮小的个头弯弯的腰,映现出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和精神压力。
“仕途啊,听说保贵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路上碰见有些不知趣的人。
“就是他家的孩子,在外面花花,坐了大牢。听说,让警察堵了个正着,敢情是人家画了个圈让他们向里面跳。”老槐树底下那些手持芭蕉扇纳凉的人不怕嚼烂了舌头。
“你这死鬼,昨晚上哪去了?不会是跟着王保贵学吧,告诉你,你给我惹一身性病回来,看我不把你那东西咔嚓一下,剪掉喂狗。”两口子在吵架,老婆作剪子状比划着。
甚至有些村民路过父亲门口绕道而行。
二哥的事情像四叔的遭遇一样又在父亲身上重演。父亲没脸抬起头来,出去办事总是躲躲闪闪,快出快回。大热天的,一个人躲在家里闷着头吸烟,要是往年,他早提着“交叉”在老槐树底下乘凉了,可今年哪有脸啊!
“砰砰!”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