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的一天,降媚山果园蜿蜒的小路上,麻雀瑟瑟地立在枝头懒得多叫一声,料峭的寒风吹着我单薄的寒衣,裹不住单薄的身体。我头戴一个破黄军帽,背着一大包袱煎饼和一大饭盒子用棉籽油炒的咸菜,急急地赶往学校。天地蒙蒙,昏黄黯淡,我跺了跺两块钱一双的薄薄的黄球鞋,还是冷!脚冻得又麻又疼,说不上什么滋味的那个难受!我瞅了瞅四周,发现了一个麦秸垛,赶紧跑过去,撕开风吹雨打外面霉烂的麦秸,掏出些新鲜的草来放进鞋里当做鞋垫子。一会儿,感到脚暖和多了,虽然,那麦秸草乱乱的扎脚疼。那时,是买不起一双袜子和一双鞋垫的。
正向前走着,我发现前方来了一个人,瘦瘦的高高的,像姐夫。
“赵大哥,你好!去哪儿啊?”姐姐和姐夫已经订婚了,我还是称呼他为大哥。
“涵穹,去上学啊!我去安丘有点事。”姐夫说。
忙着上学,很久没见姐夫了,姐夫变化好大,差点认不出来。头发乱乱的,像鸟窝戳了一竿子,黄黄的,像是多少天没吃东西营养不良。姐夫的脸色更难看,苍白暗灰色里带着蜡黄,血色全无。瘦弱的身体在寒风里禁不住摆动着,像是降媚山上浅浅扎根的小松树,随风摇曳晃动着,一不小心,那细细的根就能从嶙峋怪石中拔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姐夫就感到很奇怪。在石灰窑干会计,工作很轻松,实在累不着,但就是感觉疲劳,身体经常疲乏无力,心慌气短,抬不起脚来,像是在沙漠里行走多日的孤寂旅行者,恹恹的昏昏的,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热、牙痛、齿龈肿胀。
这天,姐姐正在鸡场孵化室值班,姐夫来看他。屋内太热,一进门,姐夫摘下眼镜,随手找了块卫生纸,擦着上面的湿气。
“秀明,咱都定亲半年多了,我娘老催我登记,你回去和你娘商量一下。”姐夫边擦边说。
“我娘估计没问题,我们都这样了,她也说不上赞同说不上反对。哎,我问你,你长得那牛皮癣有没有传染啊,我也害怕。”姐姐问。
姐夫的胳膊上几年前就长一些红色丘疹或斑丘疹的东西,上覆银白色鳞屑,基底浸润明显,去医院诊断为银屑病(牛皮癣)。为了治疗牛皮癣,姐夫西药、中药、草药吃了不少,效果不大。最后姐夫服用一种免疫抑制剂“乙双吗啉”,效果很好。特别是在夏天厉害的时候,服用特别见效。几年来,姐夫就不断地服用此药来控制牛皮癣的复发。
“医生说了,不会传染的。再说,要是传染的话,我家里人迄今到这还没有得这病的。我吃那药很管用,现在基本上不犯了。”姐夫说。
“那也是。你不是最近老说没有力气吗?我看你脸色也不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没有大问题的话,我们商量登记。”姐姐说。
“好,我把账清一清,过几天就去县医院看看。是很怪,就是感到没劲。”姐夫说。
“先好好看,你这身子,还没结婚就这样,结了婚怎么办?”姐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周末,我放学回家取下一周的干粮。一进门,就感到气氛不对头。
父亲默默地在一个一个地掏炉子里的火烧,红红的火焰映着他瘦小的古铜色的脸,上面覆盖着一层阴云。母亲揉着火烧“剂子”,一声不响,只听见鼻子像得了感冒鼻炎那样不舒服地吸拉着。姐姐在揉着大块的面团,小声地啜泣着。
“娘,煎饼烙好了没有?饿死我了,我先泡个煎饼吃。”我撕着煎饼,倒上开水,看母亲在低头揉“剂子”,顺便掘了筷子猪大油放进碗里。
一家人没有和我搭腔的。
“准吗?”父亲说话了。
“他大哥来告诉我的,医生一看就是,就建议住院,当时没带那么多钱,回来呆了几天才去住院的。他去住院前也没告诉我。”姐姐说。
“唉!”父亲叹了口气,重重地向“浅子”上扔了一个火烧。
“嘤嘤……我怎么就命苦啊!”母亲这时也顾不得埋怨姐姐了。
“叔,娘,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嘤嘤……”姐姐只顾哭,没了主意。
“不管怎么着,我们这时候不能不管啊,人不能不长良心,落井下石啊!”父亲叹着说。
“姐姐,怎么了?”我扒了口煎饼问。
“你姐夫得了白血病住院了。”父亲说。
“啊!”煎饼在嘴里还没嚼烂,我惊愕地张着嘴。
“这样吧,明天一早卖完火烧,我和秀明去县医院看看人家。这几个火候不到的火烧就留着吧,明天带着给你姐夫吃。”父亲说。
“叔,明天我也去,反正我在家里没事。”我说。
“去吧,随你。”自从和姐夫认识,我和他一直很好,他就像大哥哥一样对待我,至少比大哥对我好多了。
我突然明白,上一周碰见姐夫,他说去安丘,原来是看病啊。
这天下午,二哥出差回来了,到父亲这边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漆黑的夜晚,风呼呼地刮着,盖不过二哥那边的吵架声。二哥二嫂结婚没出一年,两人就进入了战火纷飞,把吵架当饭吃,吵架就像日出日落行云流水太平常了,不吵反而觉得不正常。
“你干什么的?做饭都做不熟,你连做饭都不会做了,还会做什么?”是二哥的声音。
“我又不知道你回来,你吃得那么急,馒头能熟吗?”二嫂的声音。
“饭做不好还找理由,你就有本事找理由,有本事你给我生个孩子啊!几年了,你看人家高守桂,一年结婚的,孩子都两个了,小的都会叫大大了。”二哥声音提了一档。
“不生孩子就怨我啊?”二嫂有点委屈。
“你怨我啊!好啊,我再找个试一试,你看能不能生。”二哥来了犟。
“嘤嘤……王保贵,你混蛋!你经常不着家,我老老实实守妇道,你回来就这样对待我啊!”二嫂气得骂起来。二嫂的嘴在邻居四里是出了名的。
“有本事你下蛋,别‘咯咯咯’瞎叫唤!”二哥说。
“唉!我去看看。又吵开了。”父亲从炕上披衣出去。
父亲刚出门,碰见二嫂推门进来。
“叔,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他一回来就找我茬。”二嫂哭着告诉父亲。
“你今晚和你娘一起睡吧,我到西屋。这样吧,明天我要去县医院看你姐夫,让你姐姐陪着你一起查查,别老这样打来打去,整天吵得鸡飞狗跳,搅得左邻右舍不安稳。”
第二天等到父亲卖完火烧,我们步行10公里走到飞水,在寒风中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才等到了一辆过路客车。
一周没见姐夫,明显苍老了,胡子拉碴的,脸色倒是比以前好多了,有了点红晕。
姐夫穿着浅蓝色病员服,斜躺在病床上,看着一本杂志。
“叔,来了。”姐夫见我们进来,欠了欠身,要起来。我拿过那本杂志来看着,是一本《山东文学》。
“别动!别动!”父亲赶紧劝道,“他大哥,你也跟着受累了。”姐夫的哥哥在陪床。
“现在怎么样了?”父亲问。
“比刚来好多了。”姐夫说。
“究竟怎么弄的?”父亲问。
“医生说,跟吃乙双吗啉有关,那药毒性太大。我吃了好几年了,真没想到。”姐夫神色黯然。
“你吃那药干啥?”父亲不解。
“我以前有牛皮癣,春天夏天经常犯,就断断续续地吃乙双吗啉,没想到吃出病来了。”姐夫后悔地说,“可不吃这药,别的药又不太管用。”
“你不治不就行了,又死不了人。”父亲说。
“当时不是嫌难看么,其实那病不治也就那样。”姐夫说。
等到医生查完房,父亲拦住姐夫的主治医生。医生姓孟,是医院的内科专家,戴着黑黑的眼镜,个头不高,干练果断。
“医生,问一下,他的病怎么样啊?”父亲问。
“是吃药吃的,这药很毒,他也敢吃这么长时间。这种药是一种免疫抑制剂,很容易引起白血病,是一种极强烈的致白血病的细胞毒药物。它在治疗牛皮癣的同时,对骨髓的造血细胞有很强的抑制作用。所以啊老大爷,你儿子的病现在不敢保证。”那医生说。
“他这病能不能治好啊?”父亲听不明白。
“也有治好的。他的病还不严重,看化疗效果。最关键的是你们家属要配合,要有信心。”医生说。
“13床,赵葆民,该输血了。”一名护士拿着200CC成分血进来。
妇科门诊,姐姐正领着二嫂检查。
“你丈夫怎么不来?不能怀孕是夫妻双方的问题。但你现在是子宫后倾,也可能导致不孕。”妇科医生说。
“他犟着不来,说不怀孕是我的原因,整天埋怨我。”二嫂说。
“不检查,谁知道是谁的原因呢!”医生说,“这样吧,你们回去再试试。夫妻不要吵架,要和谐才更有利于怀孕。过生活时臀部垫一个枕头,试试再说。”
“医生,我需要吃药吗?”二嫂问。
“吃什么药?用不着。”医生说。
“叔,我领着小朱查完了。”二嫂姓朱。姐姐把父亲领到楼道上对他说,“医生说了,不怀孕可能是她的原因。子宫后倾,难怀孕。医生建议保贵也来查查再说。”
“回去再说。”父亲说。
“叔,我想留在这里陪床,你回去和鸡场说一声。”姐姐说。
“也行,替替他大哥。多安慰他。我回去再凑点钱,不管怎么着,等他好了再说。不好那也没办法了。”父亲说。
病房里静静的,临床一个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病人在静静地睡着,陪床的是一个小女孩,困得像磕头虫一样,几次都要趴在病床上。姐姐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姐夫。
“你看完病就消失了,也不告诉我?”姐姐幽幽地埋怨。
姐夫眼睛瞅着天棚,脸色灰灰的,郁郁的,一言不发。
“你说,你究竟什么意思?”姐姐耐不住性子。
“自从查出病来,我就不想告诉你,不想和你联系了。我也不想连累你,幸亏还没登记。要是登记了,还不知道怎么连累你。”姐夫慢腾腾地说着,心情极差。
“不管怎么着,你要告诉我啊!你不知道,那几天,我老感觉不对头,就怕出事。先把苹果吃了。”姐姐说。
“秀明,我想过了,你这么年轻,我不能连累你,咱们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医生说,我这种病很厉害。”姐夫说。
“别这样,你先治病,好好治病,我陪你。你放心,在这时候,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姐姐安慰说。
“秀明,谢谢你!是你给我信心!”姐夫紧紧地攥紧了姐姐的手。
“哎,让人看见。”姐姐把手抽回来。
“先放开吃喝,把心放宽。医生也告诉我,你是药物性中毒,只要停了药,接受治疗,慢慢能恢复的。”姐姐宽慰说,纯真的眼睛忽闪着。
夜里,姐夫安详地睡着,姐姐无眠,来到病房的阳台上仰望着无垠夜空。清冷的夜晚,繁星点点,偶有流星倏而闪过,划着长长的尾巴,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姐姐和姐夫认识已有两年多了,当时姐姐摇曳着短辨,天真烂漫,一片纯情,大家庭的复杂,更促使她盼望早日拥有一个温馨和谐的小窝。
“买鸡蛋!咦,人呢?”1983年的一个春天,姐姐正在值班室,一个小伙子敲门进来。桌子上放着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一束桃花,有的开得灿烂娇艳,有的是嫩红的蓓蕾,有几瓣凋谢散落在桌子上。
小伙子刚要走,台布后面传出一个清脆声音,“我不是人吗?”
小伙子好奇地走近,“呵呵,你让桌子台布挡着,我怎看得见?来买鸡蛋。”
“哪里的?”姐姐问。
“公社石灰窑的。”小伙子说。
“以前不是王会计吗?今天怎么换了你?”姐姐问。
“他不干了,我来干。你在干啥?”小伙子问。他看见姐姐蹲在地上侍弄着一个纸箱里的小鸡。
“这小鸡是病鸡,鸡场不要了,我舍不得扔,给他们灌点药,看能不能活下去。活的话,拿回家让我母亲养着。”姐姐说。
“要多少斤鸡蛋?”姐姐起身问。借着春光,小伙子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纯情小姑娘,两只黑黑的辫子耷拉到肩头,蓬松的刘海透露出一股纯纯动人的妩媚,鼻子微翘,嘴巴微张,中等匀称的身材,穿着白色“的确良”褂子,一条青色的裤子衬着青春美。
小伙子怦然心动。“这小姑娘真可爱。”
“先10斤,这么近,吃完再买。”小伙子故作矜持。
“好,10斤,称好了。”姐姐递给小伙子。看那小伙子带着眼镜,文质彬彬,高高的个头,真不像庄户人家。
就因为买鸡蛋,一来二往,姐姐和那小伙子混熟了,知道那青年叫赵葆民,是飞水赵家庄的。
小伙子借买鸡蛋的名义来鸡场也勤了,有时盼着鸡蛋快吃完。
“怎么吃得这么快啊?”有一天姐姐问。
“不是,我们这里来了个飞水相馆的,带着相机,我听说你们不是要照相吗?我给你们照。”小伙子拍拍书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