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早说好了吗?怎么就是不来,不会有错吧?”大姨问。大姨家就在飞水街,为了母亲的今天,她一大早先赶到了母亲家,和母亲一道来的。
“不会啊,他说早一点赶到等我们。再说他那腿,人虽矮腿很快。”母亲说。
“唉!你说,这你和他结了婚,不还得生孩子吗?已经三个了。”大姨说。
“我们女人不就是会生孩子吗?你不也生了六个了吗?”母亲说。
“唉!我是担心你年纪大了,再生这身子靠不住。”大姨说。
虽然没有太阳,母亲也估摸着有十点多了,就这10公里地,父亲早就该到了。看着偶尔满怀喜悦进去登记的一对,一会儿双双欢天喜地出来,低着头看着一张奖状样的东西,母亲也犯急了。
“春香,要不,咱先回我家吃饭,呆会儿我打发孩子来看看。他要再不来,我到他家找他算账。”大姨忍不住了。
“大姐,再等等。他肯定有事,不然早来了。”母亲说。
“哎哟,你这还没登记,就向着他了。好,好,再等会儿。再不来,老娘没耐性了。”大姨发狠开玩笑。
“哎,你先在这等一等,我去找个地方解手,早上菠菜汤喝多了。”大姨说。
大姨瞅眼看了看公社大院里面,几次抬脚欲进,又感到胆怯。实在憋不住了,把手中的包袱塞给母亲,一溜小跑到了大院西边的一个草垛场。
“啊”一声尖叫,“你怎么在这里?”大姨进了草垛场,躲到一个草垛后面急急地解开裤子“哗哗”而流,一抬头突然发现父亲躲在草垛后面。
大姨瞬间羞得脸红红的,顾不得许多,慌里慌张扎好腰带,拖着父亲就出来了。
“春香,你看,人在这里。来了不见我们,躲在这里。”大姨火了。“说,你究竟什么意思,想耍我们啊?仕途,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看上你,你祖宗八辈就烧高香了。”
“唉!大姐,不是这个意思。”父亲解释着。“我真担心我和那几个孩子合不来,怎么办啊?一辈子别别扭扭的,怎么过啊?”
“不管了,你今天来就给我进去登记去。孩子的事你和他们慢慢来。要是没孩子,你跪着求我妹妹,我们也不答应。”大姨拖着父亲就进大院。
“哎,哎,这干啥哩?拉拉扯扯的。这可是公社办公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传达室一个老头拦住问。
“大爷,我们是来办结婚登记的。”大姨说。
“如今可是婚姻自由,这强扭的瓜不甜啊!”老头说。
“甜!放心!大爷,我们的瓜甜着哩。”大姨说着推搡着父亲和母亲进了大院来到民政办。
民政今天办理业务的是一个戴着黑边老花镜的老头,他把眼镜向下推了推,露出两个老鼠一样的小眼睛,黑溜溜地滚动着。
“干什么啊?”老头问。
“大爷,我们结婚登记。您吸烟,您吃糖。”父亲一看大姨这阵势,也不能犹豫了,主动向前,拿出一盒当时流行的价格九分钱的“丰收”牌香烟,掏出一小把纸包的透明的糖块。
“你和谁结婚啊?”老头眼还是向上翻着。
“和她,和她。”大姨赶忙推了推母亲。
“证明信呢?”老头又问。
“在这儿,在这儿,这是我的。”父亲呈上,母亲也拿出来。
“在这以前,你们俩有没有怀孕生过孩子啊?”老头一边拿出一张纸,一边问。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父亲赶紧说。
“那就好,擅自怀孕,无故添加人口,抢占劳动人民的饭碗,那可是有罪!”老头说。
“好了,我给你们念念:
李仕途,男,35岁,李春香,女,34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飞水公社人民委员会。1966年4月20日。”
“要团结,不要分裂!好了,拿着。”老头把两张纸递给父亲和母亲。
父亲接过那精美的奖状式的薄薄的纸来,手有点哆嗦。
这就是结婚证啊!顶端对称横挂着三面红旗,红旗中间是飘逸洒脱的橄榄枝。旗的下面,左右各一只鸽子,口衔橄榄枝,展翅欲翔,寓和谐美满。证书的两边各一把金黄色的饱满丰实的麦穗,麦芒直上与红旗相接,浑然一体。环绕麦秸的是缠绵的火辣辣的红玫瑰,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正绚丽开放,那多情纯洁富贵的百合,真个让人感觉到了“百年好合”。还有那永恒的紫罗兰,朵朵相拥,庄重典雅。麦穗的最下端是几个裂了口的石榴,鲜红鲜红的石榴籽欲蹦而出,寓多子多福,子孙满堂。父亲登记时离文革风暴还有一个多月,几个月以后的结婚证上便多了“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等各式各样的毛主席语录。
就这样,父亲在1955年秋天收地瓜看到的那个敲锣打鼓跟王友结婚的人,在11年后嫁给了父亲,成了我的母亲。
“走,到我家吃面条去,给你们祝贺。难得我妹妹又有人了。”大姨说。
“姐姐,不了,孩子还在家里呢。这里还有糖块,你拿去给孩子吃,我们先回去了。”母亲说。
“好,我先回去了,老六还在家里等着吃奶。”大姨说。
和大姨分手,父亲和母亲往家赶。
“中午到我那边吃面条,我擀,你把仕才也叫上。应该到你那边去,但我还得看孩子,还是到我那边吧。”母亲建议说。仕才是我五叔。
“行。我想,这样行不行?等拾掇完(冬季农闲)了,我们就结婚,仪式简单一点,那时有时间,现在开春都太忙了。再说,这样,我是想,隔三差五去帮你干活,先和孩子慢慢接触,突然在一起,他们怎接受得了?”父亲说。
“行,反正已经登记了。”母亲说。
冬季来临,冰封大地,降媚山和使狗河一片肃杀。除了红旗猎猎到处飘,农业学大寨,农田水利建设外,生产队没多少活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半年多了,那是政治斗争,那是当权派的事情,什么“井冈山派”“保皇派”“造反派”,整天你争我斗,显示出了中国人高超的人玩人的本领。这一切没有耽误父亲的结婚大事。
阴历十一月二十日,父亲找到支部书记朱功深。
“四弟,我登记半年多了,想后天举行结婚仪式,反正都这么大年纪了,简简单单。我想请你去给主持一下。”父亲说。
“好啊,我把村里的锣鼓家什找出来,让学生敲着。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人生大事。哎,你说仕昌是真死了?他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到现在还想他。”
“四弟,仕昌肯定死了,不然,无论如何总得给个信吧。那孩子是见不上了。唉!我也想啊!好好的一个大家庭,就剩下我和仕才在家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天飞飞扬扬,飘起了雪花。一开始霰粒般打在脸上,慢慢成片成片地轻舞着。父亲的婚礼在门前东边的老槐树下举行,大狸猫用锤子把一个大钉子楔在树上,挂上村委备用的毛主席像,毛主席像后上方是一个用布条拉起来的会标——“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人忙着摆上长条桌,就成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现场。
父亲、母亲胸戴红花,所有人都手持红语录本聚集在毛主席像下面。父亲婚礼的事情范围很小,只是举行个仪式,来的亲戚只有大姑、宪林表爷爷和父亲的两个舅,其他都是三叔、三婶等本家兄弟家里的人和一些平常关系不错的社员。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下面我宣布:李仕途、李春香结婚典礼现在开始。”婚礼由朱功深主持。
“结婚典礼第一项:全体立正!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齐唱《东方红》。”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全体有节奏地高举手中语录本,齐声高呼。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结婚典礼第二项: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大家翻到第51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担子有轻有重。有的人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拣轻的挑,这就不是好的态度。有的同志不是这样,享受让给人家,担子拣重的挑,吃苦在别人前头,享受在别人后头。这样的同志就是好同志。这种共产主义者的精神,我们都要学习’……”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结婚典礼第三项:请新郎新娘向毛主席三鞠躬,汇报自己的思想工作。”
父亲母亲向毛主席三鞠躬后,面面相觑,无以言答。
“快向毛主席汇报工作啊!”人群起哄。
“仕途,忘了我教你的了?抓!”大狸猫提醒父亲。父亲母亲都没有文化,刚才念毛主席语录也是跟着大伙鹦鹉学舌。
“毛主席,向您老人家汇报,我们天天抓兔子,促生产。”人群“哗——”笑开了,父亲经大狸猫提醒,终于憋出来了。
“结婚典礼第四项:请新郎新娘互相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好,结婚典礼结束,由王成才代表大队委员会向新郎新娘赠送礼品。”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王成才在一片掌声中将两本用红绳系着的毛主席语录送给父亲和母亲。
婚后,父亲就搬到母亲那里去住了,和母亲相处融洽。母亲女儿王秀明倒是接纳了父亲,对父亲客客气气;大儿王保财一直是那冷冷的眼光,他一直不同意母亲的婚姻;小儿王保贵还小,不谙世事,没想到大了是个吊儿郎当二流货。
母亲的房子和王友大哥王朋是一个大院,各三间。王友死后,母亲那三间一直是王朋两口子日夜觊觎的目标,王朋半夜起来解手,也要在寒冷的夜晚围着那熟睡的三间草房转上几圈。王朋巴不得母亲嫁出去,那三间房子归为他有,这样儿子结婚的房子就不用愁了。
“仕途啊,这男人倒插门可不是男爷们的事!按说,倒插门的话,你也应当到你丈母爷家里去住啊!好在不用改姓了,她家也姓李。”王朋有一天幽幽地说。
父亲心里没底气,没说话。
王朋老婆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拿母亲怄气。什么家里的柴禾少了,上坡用的镢坏了,本应该母鸡下蛋的那天却找不着鸡蛋,放在西棚的地瓜少了两个……院子里整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1967年的夏天,父亲正在生产队菜园里采摘西红柿,邻居风火火地跑来。
“快!快!仕途,快回家!你老婆和王朋家里(老婆)打成一窝蜂了。”
王家大院里,母亲正和王朋老婆厮打在一起。母亲的脸上被抓出了血,头发乱糟糟,衣服裂了个大口子,王朋老婆泼妇一样一只鞋子没有了,脸上也满是血,不知是母亲脸上的还是她脸上的,边扑打着母亲,边骂着。
“老天爷啊,你丢了鸡,赖我的鸡。你讲不讲道理啊?”
“明明是我家的鸡,怎成了你的鸡?你看那只鸡我还用布拴着鸡腿?”母亲反驳着。母亲的女儿和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姐姐和二哥哭着抱着母亲。
“现在你找男人了,长本事了。有能耐别找啊,靠不住了吧?不就是三年吗!”王朋老婆疯了一样。
“让你死了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守寡三年你试试!”母亲毫不示弱。
“老天爷啊,反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王朋老婆号叫着。
“住手!住手!快住手!别打了!”父亲推拦着两个人,只顾在中间隔离了,王朋老婆跳起来本想打母亲,结果一耳光打在父亲脸上,把父亲惹火了。
“别打了!行不行!不就是为只鸡吗!”父亲一把抓住王朋老婆手臂,结果又让母亲得了空,照她屁股跺了一脚。
“哇!你们两口子打一个啊?”王朋老婆屁股一蹲,在地上撒起泼来。
父亲又回头去劝母亲,好不容易把母亲推进屋里去。父亲害怕他们再打起来,一下午没去上工。
“唉!今天又耽误了5个工分。以后少和她缠在一起,惹不起,还躲不起,忍一忍吧!”夜里,父亲母亲一起悄悄话。
“她明明不讲道理。我们养的好好的一只正在下蛋的鸡,就这样没有了。”母亲心疼地嘤嘤哭。
“你就知道忍,知道躲,三棍子砸不出一个屁来,嫁你干什么用啊!”母亲没好气。这一点父亲有点像爷爷,和爷爷不一样,父亲不是个窝囊废,但在很多事情上,是讲究忍。在以后的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幸亏父亲这样,使很多事情息事宁人,不然整天吵吵嚷嚷,像屎壳郎窝扔了块大石头。特别是在对待母亲三个孩子的问题上,父亲能忍的都忍了,就怕人家外面说他这个继父对孩子如何粗暴,而父亲忍的憋不住的时候,就把火泄在他的两个亲生儿子——我和弟弟身上。
“唉!这时候,不忍怎么办?你明天带着孩子先回娘家住几天,缓一缓再回来。”父亲说。
“但这不是办法,你得想办法啊!”母亲说。
月光如水般照进来。
“我知道。不早了,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去给生产队卖菜。哎,你别忘了把摊的煎饼给仕才送去,他一人在家里没法做饭。”父亲打了个哈欠,吹灭油灯。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父亲赶夏坡集卖菜回来又累又饿又渴,想赶紧休息一下。他推了推门,倒拴着。母亲领着三个孩子去姥姥家了,肯定只有王朋一家人在。
“大哥,开门!开门!砰砰!”父亲连喊带敲,大院里面就是没人应。按说肯定有人在家。
“大哥,开门!”父亲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
“嫂子,开门!”父亲又喊了一会儿,院子里一片死沉沉的,只有老母鸡在“咯咯咯”地叫。父亲实在耐不住性子了,找了墙边有石头的地方,踩着石头,双手扒住墙头,身子一探,跃上墙头,“嗖”一下跳进院里。
脚刚落地,父亲踉跄站稳,屋门口的半门子“吱呀”一声开了,王朋老婆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桃花一样的红晕,趿拉着一双破凉鞋出来,还是王朋的。
“是二弟啊,刚才睡觉没听见。我还以为小偷进来了呢!”又趿拉着把门一摔。父亲听见她进屋嘟囔了一句:“丧门星!打搅老娘好事!老东西,继续来!老娘还没过完瘾呢。”
父亲自尊受了极大伤害,也没心做饭了,用暖瓶的水泡了两个煎饼,闷头吃着。
又是一天,父亲收工回来,把门推开,好不尴尬。王朋老婆正撅着个大白亮东西对着梧桐树擦屁股。那年头,哪来的卫生纸?于是光滑圆润的梧桐树便成了上完猪圈擦屁股最好的地方。
“俺那娘啊,流氓啊!”王朋老婆尖叫着,赶紧提裤子,却掉了腰带,低身捡腰带,却出溜又掉了裤子。
“抓流氓啊!”王朋老婆撒着泼。气得父亲回头就走了。
晚上,父亲回自己家和五叔睡在一起。
“唉!我们要想办法自己盖房子,这样不是办法。受人欺负,受人恶心。”父亲狠狠地吸着旱烟。
“怎么盖?哪有这么简单?”五叔问。
“想办法!”屋子里弥漫着辣嗓子的旱烟味,父亲继续狠狠地吸着。
1968年3月,在老槐树西北50米枝叶覆盖下,被国民党烧过的老宅子上,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立起了一个三间砖基土坯的新房子。在淡淡的硝烟味、幽香的泥土味和父亲的感慨声中,父亲和挺着肚子的母亲双手把姥爷陪嫁的楸木衣柜搬进了新房。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世态炎凉,唏嘘不已。十五根檩条是父亲和五叔星夜20公里从表爷爷的生产队由表爷爷望风偷来的。砖是用四叔的五保费买来的。当父亲把五保费给四叔时,他坚决不要,以为是父亲的,况且他在幸福村种地所得加上大队补助的粮食也足够用的。其他苇箔等材料是表爷爷提供的,春天盖屋的时候,表爷爷不但推来了苇箔,还带了几个本家的人来帮忙打土坯。
就这样,父亲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