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上任,王成才就激动得觉也睡不着,恨不得白天晚上把土地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再创秦戈庄模范村。
老槐树底下,他把所有村民召集来开大会。他挥舞着拳头,唾沫四飞,慷慨激昂。
“乡亲们,各地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村行动这么慢腾腾,这样如何巩固我们的胜利果实!共产党让我们翻身当家作主,穷人终于自己说了算了,要发挥我们穷人自己的力量,把地主、富农清扫出去,让地主没有地,富农分坏地。包括做买卖的也要清扫,都是我们清扫斗争的对象。”
他顿了顿,“地主要斗,富农要斗,中农也不能放过。土地都要打乱平分,不管过去有土地的,还是没土地的,每人都要平均分得一样多的土地。不仅土地要分,这叫做‘土地大推平’。他们的财产也要分。”
老槐树下摆了一溜三张桌子。王成才、妇救会会长高月蛾及农会成员正襟危坐,下面是群情激昂的村民。
村里唯一的大地主高有财,说他有财,还真没财,从祖上开始就省吃俭用,把牙缝里的东西都挤出来,积攒买地上百亩。即使如此,平常也看不出像书上和戏剧里描述的刘文彩、黄世仁那样的财大气粗,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平常高有财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天上飘过一片云彩,树上掉下一片落叶,也怕打破头。和唯一的两个女儿过着比较殷实而吝啬的日子。父亲在他家打工的时候,吃完饭还必须把碗舔干净,他教父亲从碗边开始舔,一圈一圈地舔下去,每一圈必须把上一圈的一部分舔进去,这使父亲想起了和爷爷耕地的时候犁起的一道一道的土垄。小时候父亲竟然还把这功夫教给我,确实觉得恶心,使我想起了邻居媳妇抱着孩子大便以后没有卫生纸,每每就把孩子的屁股掀起来,让自家养的大黑狗把屁股一圈一圈地舔干净。高有财两个女儿也还没出嫁,生的天生丽质,白白嫩嫩的,没有下地干活搞成像农妇那样的糙皮黑脸。
台下的高有财,几日来喊冤喊得嗓子沙哑,也没力气了,像在沙漠里行走多日断水断粮的半死不活的旅行者,像多日没见过雨水的葫芦,耷拉着脑袋,任农会摆布。
“高有财,如今,已没有你申辩的机会和理由了,你的100多亩地就是事实。把高有财吊起来。”王成财喝令到。
高有财矮小的身材像一只爬上了老槐树的壁虎,民兵把绳子一扬,他便像一只梧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悠悠地荡在半空。台下高有财老婆孩子哭天喊地。父亲和大爷只听见他们哭,也不知哭啥了。
“经农会研究决定,高有财土地财产全部没收平分。”王成才宣布。
斗争会结束,只留下高有财“当啷”在树上,像老槐树开花后结成的果实,我们当地叫“槐当啷”。
晚上,高有财老婆什么也没带,带着两个女儿跌跌撞撞地趁黑跑出了村。
“他妈的,你们怎么值班巡逻的?”王成才大骂民兵。“这还准备分他老婆孩子,让他们跑了。”
就连村里“四货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穷人家借了点钱走乡串户卖点土产杂货妇女用品,也成了被乱棍砸死的对象。
四爷爷听说自己要被划成中农,吓得当晚跑到了他丈母娘家郑家下庄,老鼠一样躲了起来。
爷爷反而开心了,以前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颤,我们家被划为地地道道的贫农。
如胭走起来一颤一颤的,腰扭得极为别致,是土里吧唧的农村的一道绝对风景,惹的几个光棍,想入非非,老担心颤的那两个乳房掉出来怎么办。
晚上她找到了王成才。
“兄弟,我和老二就买了那3亩果园,不算什么农吧?王二祖上就是穷光蛋,他爷娘死了都没有买得起棺材,我也是穷得没办法才从河北来到这混碗饭吃。你可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如胭说起话来像荡秋千,一不老实的男人真能被撩起来。
“回家好好呆着,谁说你家是中农?没事找事!”王成才不吃这一套,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轰了出来。
昌潍大平原又重现了一道悲惨风景。日本鬼子来了,老百姓听到风就是雨,没见鬼子毛,拔腿比兔子跑得还快,当时谓之“跑反”。地主富农该杀的杀,该斗的斗。如今昌潍大平原又出现了“跑反”的队伍。地主富农为了躲避斗争到处跑,亲戚朋友都不敢收留,有些贫苦的百姓被吓怕了,也加入了“跑反”队伍。最后“跑反”队伍实在没地方跑了,就跑到了安丘城和附近的国民党统治区。这在以后就组成了所谓的“还乡团”的主要力量。
爷爷分到了两亩地,农时只能种高粱。1947年昌潍大平原风调雨顺,高粱长得高高的,粗粗的,沉甸甸的穗子着实让人喜爱。
这一段时间是大爷最平静的日子,和爷爷侍弄农活,偶尔帮大娘照看孩子,教老曹鬼学点基本的国文。
“大哥,你说的那学堂什么时候建?就我一个人学实在没意思。我这年龄了真不是学习的时候了,我就没你那天赋。我就适合甩着个鞭子在山上放羊,就这么块料了。”老曹鬼问大爷。
“我何尝不想啊?你看我们老李家空着这么大宅子,没钱盖房子,也利用不起来。再说,现在你看这形势,国共两党又紧张起来了,这“仓三易斋”不知何时能建?”
1947年9月1日,蒋介石飞抵青岛,亲自部署国民党陆军副司令范汉杰为总指挥进攻胶东。9月初,范汉杰集结8、9、25、54、65等整编师,沿青烟线向东进犯,疯狂扑向胶东解放区。青岛外围,一群在土改斗争中被清算后逃到那里的地主、富农和恶霸分子麇集一起,组成还乡团,到处“委任”伪区、乡长,拼凑反动武装,于9月中旬尾随国民党25、54整编师,卷土而来。
地主、富农的反攻倒算开始了。
压抑着仇恨的还乡团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沿着昌潍大平原从东向西横扫。
妇救会长高月蛾在还乡团的偷袭中被抓住了,他们的目标就是高月蛾和王成才。王成才正好去县上开会躲过了厄运。杀人刑场还是在老槐树底下。高月蛾衣服被全部剥去,用绳子围着老槐树绑了三圈。粗大的老槐树上绑了那么一个弱小的白花花的东西,村民低着头没人忍心看。
“穷鬼们,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舅舅高有财就是被你们活活在这树上晒了干鱼。”高有财的外甥李士信在国民党干连长,带着还乡团回来替他舅舅报仇。“拿住王成才,我也给他举行天葬,晒他的干鱼。往这娘们身上浇开水!”他命令道。
高月蛾全身被浇上开水,从头到脚烫起了水泡,一个匪徒抡起扫帚浑身扫,有意在乳房那里用力多扫几把。高月蛾疼得死去活来,一开始还骂,最后连骂的劲头都没有了。
村民李德全分得了高有财5亩地,也被绑在老槐树上,剥光了衣服。
李士信手拿一把剪刀,剪下一撮阴毛,轻轻一吹,“对付你们这些穷鬼,不要浪费我子弹!”开始动手剪耳朵,剪鼻子,李德全大骂:
“我操你祖宗八辈!我不就是分高有财5亩地吗?也不是我愿意要的,是共产党分给我的,有能耐你去找共产党!我操你祖宗八辈!”气得李士信一剪刀剪下他的阳具,大喊:
“埋掉!给我埋掉!”
大爷很久没见“鬼的好”高瑞云了,没想到鬼的好这次也跟着回来了。
晚上,大爷正在门楼子逗孩子玩。
“嘭!嘭!”有人敲窗子。
“仕昌,是我,高瑞云。”外面一个声音说。
“是大叔啊,你真像鬼一样。”大爷开开大门让鬼的好进来。
“仕昌啊,你还在家里干啥?国军这次反攻势力规模很大,共产党是斗不过国民党的,你快找你自己的队伍吧。不然我们走了,共产党又回来说不定连你的过去一起算。”鬼的好说。
“大叔,你不是在共产党那边吗?怎么又在国民党这边呢?”大爷问。鬼的好先是国民党,后加入共产党,如今又变成了国民党。
“哪边得势我去哪边,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快自己想想吧,再不走,共产党回来你就走不了了。”鬼的好说。
大爷沉默不语。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阴历八月十一,驻安丘国民党经过长时间的计划,在这天开始了对安丘西南方向的大清乡活动。战线一直从安丘撒到西部的牛沐,长约50多公里。整个西南方向,到处是零星落落的枪声,偶尔夹带着冲锋枪、机枪的声音,到处是乌烟滚滚,到处是鬼哭狼嚎,到处是尸体和鲜血。日本鬼子赶跑了,内战又重演日本人的那一套。共产党为了避免与国民党大规模力量的正面冲突,避实击虚,将主要武装力量拉到外线去作战,村里主要剩下民兵自卫团开展游击战争。
李士信带领一连的人马直扑秦戈庄、土山、大祖官、方家埠等村,计划活捉王成才和其他村的农会头目。可队伍到了半路被吕家埠村的民兵打了冷枪,连长李士信和几个士兵被打死,这下该连炸锅了。
代理连长立即下令:
“兄弟们,为连长报仇,秦戈庄、土山不去了,包围吕家埠,消灭民兵游击队!迫击炮,准备,放!”队伍呼啦散开将吕家埠围了个水泄不通,迫击炮呼啸着炸向村里,没炸着人,一团牛肉飞上了天空。
其实此时,民兵早已跑到牟山上去了。吕家埠人民可遭殃了,民房不断起火,炸死烧死300多口,余者被国民党士兵一拥而上,成了练刺刀的活靶子,妇女、姑娘被奸淫,有10多个士兵在奸淫过程中不小心被妇女用剪刀剪去了阳具,急送往县城医院抢救,还不知死活。不值得刺刀捅杀的小孩子被提起来,双手用力撕成两半。有一些老人、孩子,士兵懒得动力气,干脆用刺刀逼着一个个跳井。整个吕家埠上空,黑云笼罩,浓烟滚滚,鬼哭狼嚎,哀声遍地。
就在这一天,大爷吃过早饭,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刚刚5个月的宝贝女儿,抚摸着秋色老梧桐,扛起一张锄。
“爷,我去家北那豆地锄一锄。”家北就是村北面爷爷的半亩地,本来接近一亩,那三分地卖给了四爷爷作为大爷那一石二斗谷的赔偿。
“彩虹,看好孩子,一会儿就醒了,别忘了换尿布。”大爷嘱咐大娘。
然后大爷抗着锄出门了,走得那么自然,那么正常,就像平常迎日风雨出,带月荷锄归一样,一家人谁也不会察觉他有任何一丝的反常的蛛丝马迹。
大爷扛锄这一走,没想到又去扛了枪,一家人从此走向了黑暗。要不是大爷这一走,爷爷不会领着一家人走向流亡之路,差点活不下来;大娘以后不会带着孩子改嫁,从此与我们断绝关系。爷爷奶奶痛苦的临死前想见孙女一面都不能,父亲整天以泪洗面,到现在还惦记着我这个姐姐究竟怎样了?要不是大爷这一走,五叔以后当兵政审也不会因为大爷的国民党关系而被拒绝。大爷这一走,一家人背上了国民党家属的黑锅,累及两代人的命运。
就在这一个秋天,一秋的寒,一秋的悲,一秋的萧瑟,一秋的忧虑,一秋的凄凉。熟读四书五经老庄之道反而糊涂的大爷由扛锄又走向了为国民党扛枪的道路。
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来解释大爷为什么又去参加了国民党,也没有必要解释,反正大爷又去参加了国民党。
“仕昌,上坡啊?”行人问。
“是啊,三叔,到家北锄地去。”乡村小径,西风乍起,带着淡黄筋脉的叶子被秋风剪掉,悲哀地飘落。大爷在路上与碰见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
到了地头,大爷锄了一段,蹲在地上四下撒么观察周围。
豆地的西面是蜿蜒的使狗河,淡淡的雾气已近消散,掩不住烟含残柳,秋意频来,残荷零落,萍碎衰草,凄凄惨阳;掩不住蒹葭苍苍,芦花茫茫。其余三面是一望无际的高粱玉米青纱帐,带着凝重的露水,秋风吹来,沙沙作响,像埋伏着千军万马。高粱已晒米,少女一样羞红了脸,籽粒在秋的时节里飘香。太阳已出来老高,上坡干活的人不多。路边的草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为生命的余晖努力地摇曳、挣扎与叹息。地上的蚂蚱开始活动了,不忍悲秋作客,努力活跃地蹦着。
仰望声声寒雁凄唳长天,低看萋萋芳草哀叹秋日。
蝉吟败叶,蛰响衰草,相应喧喧。“不能再犹豫了。”大爷一声叹息。“呼”地站起来,挥着有力的臂膀,扔掉手中的长长的铁锄,像泥鳅钻入大海一样,迅速钻进了望不到边看不尽沿的青纱帐,无垠的青纱帐顿时吞没了大爷高大的身躯。今年是土改后难得的一个好年头,秋风摇曳的高粱长得粗壮高大,红红的高粱穗打在大爷脸上,长长的叶子剪刀似的带着露珠横着斜着割在大爷脸上,不时有觅食的麻雀从地里“轰”地飞起,又在前面落下,像是给大爷领路。大爷艰难地拨拉着高梁向前走。
那扔掉的铁锄在空中笨拙地划了个半圆弧,歪歪斜斜地重重地掉在地上,铲起了一个深深的牙龈似的土窝。
大爷这臂膀一挥,毁掉了自己的命运,毁掉了一个大家庭,毁掉了妻子女儿,毁掉了父母兄弟,毁掉了“仓三易斋”的渴望,毁掉了一个大家庭本应有的一切一切……
“老二,去地里喊你大哥回来吃饭,这大晌午了怎还不回来?”中午了,爷爷发现大爷还没回来,打发父亲去地里看看。
父亲在地里只发现了孤零零的铁锄。他扛着锄回了家。
“爷,大哥没在地里,只有一把锄。”父亲告诉爷爷。
一家人爷没多想,以为大爷去哪串门去了,中午晚一点肯定回来吃饭。
已经过了午时了,大爷还没回来。
“老二,你再去家北看看,你大哥在不在,或有没有其他情况。”爷爷对父亲说。
这次父亲仔细了。他发现大爷宽大的脚印进了青纱帐,高粱地里边仍是大爷那宽大的仓促的脚印,几棵踩倒的红高粱斜躺在地上。
“爷,大哥钻青纱帐走了。我估计他又去投国军了。”父亲回来说。
看天已黄昏,还没有大爷踪影,爷爷也感到事态不妙。
大娘抱着孩子到村头看了好几次,期望能看到大爷回来。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孤零零的村口站着大娘孤零零的身影,带着一颗孤零零的心。
晚上,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大娘吃不下去,只顾抱着孩子哭。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还有5个月的孩子怎么办啊?”
“砰砰!砰砰!”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大娘转悲为喜,以为是大爷回来了。父亲腿快,赶紧去开门。
父亲领回来的是“鬼的好”高瑞云,鬼的好已40多岁了,经常倒背着手走路,略微发白的瘦瘦的长脸镶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高高的个头,微微弯腰,像秋天的红高粱,承受不住头部的压力。
“二哥,仕昌让我给你们带信回来,他今天又开始在李竹明那边干事了,叫你们不用担心。”鬼的好说。
爷爷奶奶的心总算又放下来了,毕竟有自己儿子的信了。
“唉!没办法!他改不了了!”爷爷叹气。
是夜,奶奶和大娘一个炕睡觉,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大娘一直没睡,她心情复杂而痛苦,不知丈夫这一走是凶是吉。大娘奇怪,为什么偏偏放着日子不过,去冲冲杀杀的。
“睡吧,彩虹,仕昌没事。”奶奶安慰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淡月藏梧桐,凄树影婆娑,撒下一帘幽愁,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不知消得,几多依黯。大娘默默地在窗下坐了一夜,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心入乱麻,千刀难剪,这闲愁,夜深最苦。
几天后就是中秋节了,清秋千里,明月照人,吴刚折桂,嫦娥冷泪。秋风凛冽,深远的天空挂着一轮仲秋月,溶溶的月色照着冷冷秋霜,时而传来几声大雁的悲鸣声切。大娘独倚门外,望穿秋水,脉脉相待,盼望奇迹出现。然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夜深了,秋风四起,卷起一地寂寞,依然一席哀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