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寒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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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老鼠,怎么叫都行。这是我最讨厌的动物,住在楼房的钢筋水泥里,你一般注意不到这种东西,因为你觉得生活即使不够美好,也不应该和这种东西经常见面。朋友说他的一个哥们住平房,老鼠很多,几乎就是跟老鼠住在一起。早上穿裤子时经常从裤管里掉出来,然后他就捉住它。用两手指头把它的头骨捏爆,他说它的头骨很脆,好像他也随时可以捏。
在我眼里,它几乎代表了龌龊和肮脏的一切,一进入黑夜,它们就拖着一条尾巴从旮旯里钻出来,磨牙、叫唤,准确地找到食物,饕餮、搬运、囤积、做爱,雄鼠斗殴、雌鼠毫无节制地生育,享受一生的混乱。它的肮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刻骨铭心。老家的旧宅是砖制结构,有点潮,院墙周围是茂密的枝干脆弱的植物,折下来一弯,能射出水来。北园子里有两排橘子树,共八株,靠南墙有个小屋,养了不少鸽子,每天下午我公公拿个塑料勺子往园子里撒谷子,鸽子都飞过来吃,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少,鸽子吃得差不多了,耗子也爬过来,我公公跺脚、抬手、怒目圆睁、吼两声,耗子敷衍地爬开,他回屋喝茶,耗子又爬过来。耗子还会磕鸽子蛋,吃小鸽子,鸽子好像没什么办法。靠着二楼的阳台有个葡萄架子,又高又大,夏天很凉快,耗子会顺着葡萄藤爬上去,用爪子挠,葡萄就掉下去,动作难度很大,而且危险系数高,好像杂技演员,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肝脑涂地的耗子,说明它们都练过,最起码是很坚强,能够爬回阴暗的角落里去——这是北院。
东院靠近厕所,有个粪池子,我公公种了点蔬菜,苦瓜、辣椒、黄瓜、西红柿、扁豆,整整齐齐,利利索索,沿着屋子有一条宽三十公分,高半米的下水道,有点残羹冷炙,所以耗子很多。有一只后背上像地图一样,没有毛的地方是红的,叫厨房倒出来的汤烫的,每次看见了它我扭头就跑。
就是这样一个大环境,适合这些杂碎生存,它们的生计不成问题,很悠闲。周围到底有多少耗子?真的很难估计。问我公公,他想了一下,说:怕是会上百。我当时觉得一百是个很大的数字,如一百块钱,巨款,一百根冰棒,冰箱装不下,信了,现在一想根本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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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对我们人类的伤害大多不是直接的伤害,它并不是凶猛的食肉动物,而且也没有剧毒,到了今天,它更不可能传播大范围的瘟疫。它对我们的伤害就是让我们感到恶心,大街上有时候会有被汽车轧成照片的老鼠,低头走路的人经常被吓一跳,尤其是女孩,会叫出玻璃刮搪瓷的声音。反应慢的踏上了才发现,更可怕,就好像它传入了你的身体里,你毫不知情就和这东西有了什么关系,你会觉得慌乱和委屈。电视里见过个家庭妇女,耗子从吊扇直接掉进了她衣服时,落进胸口,她边尖叫边跳脚,折腾了半天才从下面掉出来,又好笑又恶心。和一朋友聊天,我说特别地讨厌耗子,他接着说他差点叫耗子害死,以前骑车,眼睁睁看着有一只耗子被边上的汽车轧得肠子肚子全爆开,一摊红白,当时就从车上摔了下来,差点被后面的车撞死。这当然是一次恐怖的经历,起因是一只耗子,如果他真的被撞坏了,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向别人无数次复述这事情,而这种叙述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跟身体不便的痛苦是对等的——人不能豁达到彻底忘记这种事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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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能吃的东西太多了,人能吃的它都能吃,人不能吃的它也能吃,如蠕虫、肥皂、衣服、洗发水、腐烂的、有臭味的肉,甚至其他动物粪便里没消化完的东西。我公公说在乡下修水库的时候,厕所里有大量的老鼠,人在上面排泄,下面就忙乱成一片,这个环境真是噩梦,洁癖的现代人打死他也不会去上,宁可在野外解决,但是时间长了差不多也能习惯,我相信。人是能屈能伸的伟大动物,被封在地下的矿工可以靠生吃老鼠充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看爱伦?坡写的《陷坑和钟摆》,“我”为了活命,可以让成百上千的耗子在身上爬来爬去,一点点咬开缠在四肢的布条,可以抢耗子吃剩的一点渣子。我要说什么?可能是眼不见为净,也可能是狗急跳墙。用一个朋友的话说:真逼到那份上,你就和动物一样,还不如动物呢!
我们用成千上万的时间来克服动物的本性,认为那是丑陋不堪的,学习文明,讲究卫生,认识世界,让世界万物为我们所用,有追求和理想,健康,快乐,能欣赏艺术,看见丑的东西女士优雅地紧蹙娥眉,礼让,排队,大家吃东西不声不响,喷点香水,争取风度翩翩。但是人说到底也是动物,到了关键的时刻,动物的本性会凶猛地爆发出来,饥饿到了极点,人可以扒树皮,嚼草根,吞泥巴,吃一切能动的东西,茹毛饮血,不在话下;性命攸关,可以说比沾了血的刀子还恶毒的话,可以把最好的朋友推进火坑替自己顶缸,让他万劫不复;遇到生命危险,人可以毫不犹豫地从四五层的楼上跳下来,只要不死就行。这些跟耗子有什么区别,我看比耗子还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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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鼠,鼠辈,贼眉鼠眼,獐头鼠目,鼠目寸光,抱头鼠窜,胆小如鼠,这都是拿老鼠来说人,为什么这些个词语顶住了健忘的人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洗礼。顽强地被我们经常使用?我想跟老鼠的眼神很有关系,贼眉鼠眼,獐头鼠目,实在是太传神了。这些话一般是没人会当面说的,谁被别人这么形容一下,除非涵养极好,都会勃然大怒,尤其是眼睛小,脑门窄,眼珠子爱转的。
老鼠有的时候就是奸诈的代名词,这说明老鼠很聪明。看动物世界,居住在城市里的老鼠会长途跋涉一公里去寻找食物,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深夜,耗子居然能从下水道潜水,准确地从抽水马桶里爬出来,跑到桌子上吃东西,然后又潜水回到自己的下水道,这时候话外音说:辛普森一家还不知道,这只老鼠已经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了。声音平静温和,一家人每天都和这只老鼠吃同样的东西,而且它从马桶里爬出来。
灭鼠?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小时候看漫画《七色花》——一个类似《阿拉丁神灯》的童话,当时就想,我要是有了一朵七色花,一定要许一个愿望,就是让地球上的老鼠全部消失。在老家的时候,家家都养猫,但是猫的灭鼠能力有限,要是什么都不喂的话它只能逮耗子,几天就变成野猫了,而且,猫也要磨爪子,客厅沙发里的棉絮星星点点地露出来。下耗子药也不好,一次两次还能药住耗子,时间一长它们连看也不看,把药跟食物拌在一起,它会择着吃,——光吃食物,药全留下。面且猫在这方面很笨,居然看不出已经中毒的耗子,经常吃完耗子自己也没了性命,所以下耗子药是间接地杀猫,不可取。东北的同学说下耗子药,神秘兮兮,班里有了耗子,他说:不行就给它弄点吃的。后来他解释说,耗子能听懂人话,你要是说我们下耗子药,它根本就不吃,而且他不知道哪里看的,说耗子能够达到八岁儿童的智力水平。我觉得有点玄,这东西要是有这么高的智商,早就和人类开战了。
鼠夹子和老鼠药是一个性质,成功几次之后,只见夹子大敞,那点子荤腥没了,好像动画片里杰瑞的身手。顺便说一下,那种锯齿开关的夹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凄厉,锈迹斑斑,一个大人也要采取半蹲的姿势才能掰开,掰开的夹子就像鲨鱼张开了嘴,我曾经用扫把头杵下去,“啪”!一声,那些锯齿深刻地咬进了木棍里。用它来向孩子说明什么叫凶恶,保证记一辈子。
农村来的朋友有一套阴险的折磨耗子的办法,就是把大耗子捉住,往它屁眼里塞一颗黄豆,上下不通,它就会抓狂,回窝里咬死一窝小耗子。我马上就想起了一位伟人让猫吃辣椒的名论。这当然是个好办法,但是很少有人用,用手抓了耗子,我肯定要洗三天手,也没法想象大家兜里揣着把黄豆,四处围追堵截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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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朋友说,纽约市的庞大的下水道系统里有长五米的耗子。我很震惊,不大相信,我认为自己想象力比较丰富:一个极端繁荣的时髦大都市,地上有华尔街,有摩天大楼和巨大的体育馆,有政客和明星,有数不清的名牌和更多的模特,地下面却蠕动着长五米的耗子,它的眼睛应该有拳头大小,尾巴像一条鞭子。纽约人极端不想,但还是得和它分享一座城市,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它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它把丢弃的食物连包装一起吃掉。
纽约离这里太远,而且他说的我本来就不大相信。身边发生的事真实得不能不信,单位厨房的咸菜缸子放在架空的木板子上,打扫卫生的时候有人听见耗子叫,几个人把板子竖起来,然后就闻见了一种可怕的气味,两堆肉,生的熟的都有,肥的瘦的分开,上面爬几只小耗子,他们把小耗子收拾了,把肉铲到塑料桶里一称,三十多斤,他们在另一个菜窖发现了母耗子,用锹把它们分成了两半。当时我不在场,是一个辽宁的同学跟我复述的,但是辽宁人的口头表达普遍很生动,他更不例外,所以我接下来几天的中午都没有敢吃肉菜。我真的没法想象大耗子每天从菜窖里蹿出来,从锅底下,案板上和没有合好的冰柜里进进出出,然后把肥瘦肉磕开,各一堆,在臭气熏天里大餐,在臭气熏天里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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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别人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平静,他表现得非常激烈。但是我肯定不是在瞎掰,他绝对是相信的。关于耗子,我说它们不单单是有恶心的外表,恶心的智慧,恶心的动作,它们就是恶心,它们简直就是恶心的一部分。要不然,它们怎么那么懂得用它们的恶心来生活。用恶心人类来死里逃生。最重要的是,它们没有智商,它们只有本能,它从来不学习,却世袭恶毒的生存能力。它们没有罪恶感,从不矫正自己的下流,偷窃是惟一的生计,相比之下,凶猛的食肉动物要高贵得多。它们没有愧疚感,从不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和人类一起分享美好,更不可能为自己造成的破坏感到不适。它们也没有审美,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它们感到真正的厌恶,再龌龊肮脏和破败的环境也能活得心安理得。它百无禁忌,饱食和混乱是它最大的追求。它也从来不曾被什么打败,因为它从来没有战斗的资本。
我们为什么这么讨厌耗子,我想在很大的程度上都是因为它表现了一个极致:可以这么肮脏,可以这么恶心。人们害怕自己也因为什么缘故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我们心里阴暗的角落,早就包容了这些类似于耗子的动机,只是埋藏得深一点,有时候我想:我怎么在想这些东西?我为什么要跑,怕人看见?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用我的东西?为什么有时候跟我没有关系的东西,我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厢情愿地把它看成己有,害怕别人得到?这都完全没有必要,跟人类的能力和应有的度量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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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耗子如果在野生的环境之中,在我的概念里就不能叫耗子了,要叫鼠,并且干净得多。芥川龙之介写的《鼠鬼次郎吉》里的次郎吉,非常自豪地说自己就是鼠鬼,可见他说的不是一般的下水道里的耗子,这个“鼠鬼”是一剽悍的顽强的果敢的让人佩服的词,供江洋大盗专用。我讨厌的都是城市里的耗子,它们是现代化和人类文明的一个黑影,存在于强光的背面,像蛆一样附着在腐败上。具体怎么说,等我有了充分的研究和更好的想法,要再好好地写一写。
(选自2007年第5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