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红
冬天的一个下午,刚刚下过了一场松软的雪。旖旎便从一片银白的天地间走到了我家。旎在一所音乐学院里教汉语课,现在学校里已经放了寒假,她有了很多空下来了的时间。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她的两鬓间竟然闪出了几根白发,使我忍不住伸手就想为她采下来。
“你不要采的,采了它还长出来。”旎对我说。
我还是坚持着为她采了下来。我说白发看着就使人老。我看着旎的眼睛,那里面还是有一种孩子一样生动清纯的神采,睫毛也还是长长密密的,永远是一个美丽女人的样子。旎永远像她的名字,从我认识她就是这样。我们在安静的房间里坐下来。
“见见面,说说话真好。这些日子我觉得无聊极了,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每天就是翻翻晚报,做做家务,心里总像是空洞着缺少了什么。”旎总是什么话都对我说,虽然她年长我两岁,但是她比我率真得多,也女性得多,她的苦恼,她的好感,她的生活认识,甚至她的隐私,她都愿意信任地说给我。
我听着她的倾诉,这其实也是我时常有的感觉。我知道她只要对人说完了就会好一些的。一个人在诉说自己的时候,也是在重新经历和认识自己诉说的事情。诉说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和非常有用的。
“我这些日子,还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我们彼此都很自重,生怕引起误会。我们一直是一般的交往。这个人你肯定认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的好几个同学现在都有了情人!你说要是你你会怎样?”旎说完了她最想说的话以后问我。
我像是明白了旎心里空洞的原因了。旎是一个对人热情的人,但从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而是一个自尊和要求真实感情的人。她有一个她满意的丈夫和家庭,但是这并不是说她就不会喜欢上别的人,或者是并不就是说她不应该再喜欢上别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的东西,适合我们的东西,我们为什么就只能爱一样或者是一种,再不能爱上别的呢?
这些日子里,我正在读一些性学方面的书籍,想对性学研究的发展情况有一些了解。在性学的研究领域里,学者们已经基本上认同了这样的观点:性是一种自然的正当的需要,性的所有的方式,只要是自由的,不伤害别人的,就应该被理解被宽容。我把这些观点也说给旎听,我说她有自由地与她喜欢的人交往的权利,不管是有婚姻还是没有婚姻。每个人都有这种权利。我们为什么要躲避自己喜欢的人躲避自己真心的快乐呢?难道一个人进入了婚姻,就不能再爱世界上更优秀的人更好的事物了吗?
旎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她像是得到了一种行为的理论依据,心里的犹豫和不快一下子都散尽了。她开心地笑,问我是不是也有什么喜欢的人。她说她从小就从父母那里接受传统教育,她接受的传统教育太多太深了,它们足以淹没她的一生,以至于在她感觉到对身心的一些约束、危害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抗拒。她经常稍一越轨又马上会责备自己,有类似犯罪一样的感觉。
旎的开心和真诚感染着我,我说我也是很想爱一个人的。能爱上一个人和能被别人爱都是一种幸福。我说我已经不是观念的问题,我大概是生理问题。
“生理问题?你有什么生理问题?”旎极为惊讶,像是我在说着不育症和艾滋病一样,她长长密密的睫毛都跳动了起来。但是自始至终,她的惊讶里都透露着一种由于她不知道我的状况而对于我的急切的关心。
我赶紧对她说清楚,我说我只是有一种清洁癖。我刚才是说错了,这不是生理问题,这是一种心理毛病。我从小就不喜欢跟男人有身体接触。可能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大男人在路边随便地站着撒尿的关系,并且有一次由于没有防备而看得很清楚。我以后一直就有一种又脏又怕的感觉。
旎弯着身子大笑起来,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心理问题,而是佛洛伊德情结。等我再说我一直都是喜欢“精神外遇”,比如读书,从书中发现一个现实中不存在但是绝对比现实中的男人都可爱的人的时候,她又笑我是柏拉图,要不就是神经病,是傻子瓜子。她不停地比喻着我笑话着我,但是我知道她的意图里没有一点伤害。她只是想以此来改正我。
我们说完了笑完了,旎便要走了。她说她要去买一件迎接春天的新衣服,她身上的衣服太旧了,太不时尚了。她挥着手,说女人与女人做朋友的感觉真好,彼此都想着尽力地给予而从来用不着防备什么。然后她就脚步轻盈地在我的视野里走远了。
沿着在暖暖的阳光照耀下已经开始了水汪汪的融雪的路走回家,我突然又来了神经病。我有了一种发现,也有了一种疑虑。我发现人都是经常有着孤独感和空虚感的一种生物,每个人都排解不掉这种感觉。也正是这种感觉使人需要心灵的亲近和充实,需要伙伴和爱人。每一个人,在不同的生活中,都是多多少少地有一些精神向往的。在许许多多的艰难、贫乏、劳苦无助、压抑、困惑的日子里,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能够真心地来倾听、理解、宽慰,甚至一起分担生活重量的人。就是在愉快的时候,在有成就感的时候,在想尽情欢乐的时候,我们也希望有一个人来分享生活的喜悦和美感。但是现实中总是没有这样的一个合适的真实的人。
我们经常感觉到我们的婚姻里没有这样的人。
我们的家庭里没有这样的人。
我们已有的爱情里没有这样的人。
我们怎么苦苦寻找也没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也许只能是有求必应无所不能的“上帝”。但上帝早已被证明是没有的,那么我们就只能无奈地仰赖“精神”了。
只有精神是精美、广泛、宽厚、没有局限、不令人失望的,是一些可以随意地在想象中根据需要组合出来的象征物。有时候这些象征物表现为一本书、一件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有时候是一个经常被我们崇拜的人、或者就是现实中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物身上的某一部分。
精神让我们感动甚至激动,让我们仰望那总是在头顶上的天空,让我们本来是深怀着许多欲念的心竟然非常纯净或者是即使突然地充满了快乐的欲念心灵也无比无比的干净。让我们觉得我们应该不断地去做更多更多的事情,来完美生活和我们自身,我们其实还很不行很不行的。
一个人的精神向往如果在现实生活里碰巧遇到了具体的对象,找到了真实的感觉,那么这种精神向往就可以叫做精神外遇了。如果精神外遇不那么宽泛,仅仅表现在爱情方面,与异性有着关系,那么,这种精神外遇就可以说是婚外遇的一部分了。
精神外遇就是你随时可以爱所有你喜欢的人,你想爱的人,你组合的人。只要你是以理性为基础的,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这种外遇就没有危害,就可以免受现实的破坏而永久存在。
精神情人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
在我们的一生中,一直有着爱与被爱的渴望。这种渴望有时候是很强烈的,很想得到满足的。对大部分人来说,施爱和获得爱都是一种存在的表现,是本能的一种欲望,也是个人能力、价值和精神的实现,是人生的一种成功。这种渴望的原因来源于人类尚存的生物性。在普遍的生物世界里,生命的完成,就在于基因能够延续下去,而基因的延续就在于寻找到配偶和交配成功。
在性研究的领域里,人们已经认识到性是一种自然功能了,已经认可了人应该有权利表达自己性的本质了。但是在社会的习俗上,在既定的婚姻和家庭中,人性的自由依然还是有限的,是需要条件、时间来实现的。
在各种因素互相规定、制约着的社会生活里,我们经常触碰到自己内心的一些真实的需要,但是却从来都不敢把它们直接地说出来。
比如,我们敢说自己也需要外遇吗?
我们敢说我们爱上了婚外的某一个人了吗?也许,我们今天已经敢于对朋友说了。
也许,未来的人类终会有这种生活。
整个的人类发展史就是在不断地拓展人性生长的空间,使人从一个个生活的禁区里解放出来,获得越来越多的身心自由。
我非常的相信这一点,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生活在今天。我们的需要经常是有顾虑的、是冲突的,我们的心情还很复杂,我们还应该从存在中选择。
我回到家里。我又给旎打电话。我说我刚才给她的意见也许有些不妥,对她个人的人性自由有好处的事情,对她的家庭也许会有伤害和破坏作用。任何事情都有很多方面。然后我重新跟她说精神外遇,说它的种种好处,说精神其实是最能促使人的,它几乎是人发展和获得完美的惟一途径。我极力地夸张和渲染着,希望她能听进去。
想不到旎此时出乎意料地赞同我。她说她回去后,就想过了,就想过她是怎么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影响到家庭和孩子的,就想过她归根到底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而不是享乐主义者,就想过她其实也应该试一试精神外遇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在她的生活里很真心地重复地对我说着。
(选自2007年2月《当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