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华
是一个偶然,那天看到了1949,心忽然的痛,因为那是你出生的年。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你过一下生日,那道门就沉沉地合上了,你在里面,我们却在外面。直到这时,我们才懂得了什么叫有限,什么叫无常,什么叫失去了永不再来。
在我们的感觉中,你不过是又出了趟远门。就像从前一样,你喜欢出去旅行,你总是给我们惊喜,忽地去了哪,忽地又从哪回来了。只是这次你去得太久,又去得太远,有关你的电话铃声从此喑哑了,有关你的信息再也没有出现。只是猛然间又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还是那么轻柔,还是那么熟稔,真的不是在梦里;而司说常常会看见你就在她的面前;敏说她有时会听见你在对她说话,柳说她会在人群中发现你的背影,原来,你并没有走远,也没有不回,你就站在那,在我们共有的那段岁月里,我们就是同一棵树,叶子落了,但我们的根却紧紧扎在一起。
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成了你的宿命,你的生活方式就有了与我们的不同,你却欣然告诉我们: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似乎也习惯了你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后来,我们才知道,一个人意味着独立,也意味着寂寞,意味着坚韧,同时也意味着生活的一切大事小事,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扛。于是,你就是那么淡定着,淡定着,就像你的名字中的“兰”字,淡出了一种清香,淡出一种优雅的姿态。清香着是你的书卷气,优雅着是你与这个社会的隔膜;清香着是你生活的品位和格调,优雅着是你为人处事的与众不同的方式;就像天边的那一抹蓝。
至今在我的书橱里,还有你送给我们的白瓷蓝叶的花瓶,还有那只映着蓝花的玻璃盘子。现在想来,你是偏爱蓝色的,而蓝又何尝不是你的一生呢。清静着,朴素着,内敛着,教自己的书,做自己的学问,而翻译则成了你业余生活惟一的嗜好。上苍是有眼的,居然在你临去前的日子里,让你和他人合译的英国作家肖特的《毛泽东传》出版了。记得那是个下午,阳光灿烂了整个病房,你柔弱地靠在大姐暖暖的背上,一种坦然开放在你的脸上,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书,你欣慰地笑了。那是冬季,无边落木萧萧下,无论你如何的坚持不懈,无论我们如何的祈求,无论你的家人如何的努力,病魔还是击败了你。严冬终于抵挡不住地到来了,菊一般的你渐渐枯萎了。但那两天,你又奇迹般地绽放了,你问医生,能不能再给你几个月的时间,你说你还有一本书要译。不知道医生给了你什么样的答复,也不知道你看清了什么,总之,你把那本《毛泽东传》签好名一一送给我们后,就像风干的花瓣迅速地凋零了。直到最后一次,我们去看你的时候,你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只是用那双曾经智慧和明媚过的眼睛,执著地向我们表达着你难言的嘱托。那时,我分明看见你的目光里含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落泪,而曾经,无论你遇到了怎样的困境,你表现得从来都是那样的坚强,那样的无所畏惧。我知道,那一次,你只想用你的泪光告诉我们:你的心灵深处有着怎样的不舍,如果不走,你还有好多事要做;还有好多地方还没有来得及去;你舍不下你年迈的母亲;舍不得你的姐姐们;你最舍不得的还是我们。那时,我们才读懂了你内心深藏的那份情感。其实,你早已安排好了后事,你交给我一封信,里面有你放不下的人和事,你要我和敏替你一一去办。记得敏当时哭着不肯答应,她以为只要拒绝你的嘱托,就能拒绝死神临近你的日子。你走后,当我一一替你去办这些事时,我觉得你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就像一蓬碧绿的树荫,你把你的关爱继续传递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你其实就站在时光里,因为只有时光才会永恒。你走后的那个夏天,我们从报纸上看到肖特去了南大讲学并签名售书。肖特当然不知道曾经游离于他的文字中的那个你已经走了,但他是知道你的名字的,那本书在哪,你的名字就在哪,而你就永远在哪。
你走了以后,我们就像一张桌子,少了一方,突然间就失去了平衡。多少年下来了,我们常去你那里度周末,我们都喜欢吃你做的菜。然后,我们和你一块散步,人生的种种成了我们谈不完的话题。而在远方的柳常常羡慕着,却又常常牵挂着,她一直执著着我们之间那份不变的情感。你的冷热成了柳的寒暑表,她为你揪着的心就像那根长长的电话线,一直开通着,从没间断过。
司说你会回来的,她说不信你会就这么走了,她说绝不言弃的你一定又去了北京。每次去北京,你从不和我们打招呼,你总是独自一个人安排好自己所有的事,甚至在住院期间,不到万不得已,你不愿意麻烦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在我们的面前,你总是淡然你的病情,因为,你不想把任何不快带给任何人。
你走了以后,敏说,有一天晚上梦见又和你一块散步了。走着走着,马路上的灯就灭了,一片大雾弥漫开来,世界一片混浊。你们明明是拉着手的,可是忽然间你就不见了,敏使劲地喊,却依旧不见你的踪影。敏说,醒来时,只有你送我们的那只中国结在月光下微笑,那是你托你的姐姐帮我们编织的,一人一个。一人一个,每当你送我们那些温馨的小礼物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这样说。我们知道,中国结是你临终时送我们的最后祝福了。
你走了以后,我们常去闲逛的新源市场就要拆迁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新源市场突然就瞎了,一副茫然的样子,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灯火辉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熙熙攘攘。我的心一下就短路了,我找不到开关了。被潮水淹没的思念疼痛开来,原来分离就是这么容易。我不知道通往天堂的路在哪,就这样恍惚着,悲凉穿透了夜的迷惘,我的眼泪再次为你而流,而你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
你走了以后,你的蟹爪兰开了又开,柳说,那些花是通人性的,它们以热烈的情致绽放着,只是为了等着你的归来。它们不知道,这一走你就不再回来。记得临走前,你就坐在自家的窗口目送着我们,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你的目光,你的目光幽幽的,明明写着“诀别”二字。我的心一下沉落了,晚钟正好敲响,雨水湿透了整个世界,什么叫无奈,什么叫回天无术,什么叫绝望,我想那就是了。
那天晚上,和司散步,看到天空还有盈盈的风筝在飞,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我们曾经一块放风筝。有生以来,我们都是第一次放飞了风筝,那种快乐就像童年,让我们像孩子一样忘乎所以了,原来记忆就像风会穿过时间的缝隙,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看着夜空一闪一亮的风筝,原来天堂的路离我们并不遥远。
窗前的兰草就要开花了,它幽幽的清香让我又一次看见了你,兰姐,原来你一直都在我们的心里。
(选自2007年第3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