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在这个北方古都的郊外,安安静静的四合院里住了几天。阳光照在天井的时候,几个房间的门面都亮堂起来。天气转凉,环湖的柳条,在静谧的垂落之姿里充满了寥落之意。穿过曲里拐弯的石路,沿湖畔慢走,一些说不上名目的树种开始变换体态,不能再用蓬勃或者茂密来形容。再穿过漫长、拱形的瓜架子,夏日里藤蔓卷须交错蔽日的顶上,已经看得到大片的天空。果实已被主人遗忘,这些赶不上季节晚熟的秋瓜,有的依旧嫩绿,有的转为金黄,藤条枯润参半,主人已经远去。
秋之末,尚未长成的植物,继续延伸已经有许多困难了。阳光力度不足,照拂时被秋寒吹瘦。根柢下的土层一阵阵阴凉传来,已经不能提供暖洋洋的潮润气息了。生长中止,安息日已经到来。作为植根于土壤的植物,此时再有攀爬之心,也不得不松开触角般的卷须。前不久我回到老家,遇上曾经一起插队的朋友,现在都下岗了。他告诉我,想学一门手艺,也有意识地阅读一些相关的书。功夫下了,却没有什么效果。好像口袋很大,袋口没有打开,装不下什么。他不是一个低智商的人,又抱着积极的态度,只能说不逢时。一个人在发育的时候经常是饥肠辘辘,该读书时又逢乱象,后来有了好转,个子却长不起来了,什么都学不进去了。古代哲人说过,要处顺适生。一个人抵达生命的深秋,和这些瓜果是没有什么两样的,这个时候的每一个缝隙都塞满了凋敝的气味,向下的、垂落的,那些春日夏日里的冲动欲念,已经消解。
我在朝阳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像老人那样眯起眼睛,有泪水涌了出来。慢慢睁开,是和此时十分协调的一些色泽从眼前走过。人的穿着比春日朴素了许多,灰的、蓝的、黑的,这个季节没有必要把自己打扮得如同一株花树,而灰色的情调会更适宜一些,它的沉着、安稳像四合院的院墙,有一种敦实的内在,这是更能长久存在的一种颜色。秋日的阳光附在身上久了,一个中年人也会像老年人那般慵懒起来,低着头不动,远远看去,像是睡了过去。春日里就不是这样,像是冬眠后苏醒过来的一头熊,不停地寻觅,停不下来,许多的欲求和希望,储存在动弹不停的动作中。踏青,多么具有动感的词语啊,在这个夸张的时节,人们不仅走动,而且跑动,在青绿的土地上狂跑,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这个季节。现在闭目负暄,人们对季节的理解完全是在两条岔道上了。整个动作渐渐内敛,将自己缩成了球状,而不是伸展开双臂,像要拥抱世界。少年心事而今已老,原先想伸张的双臂,交叉起来,放在胸前。
林中叶片转红,大概是多情植物给予这个城市最后的微笑。被满山火红的色泽所感染,老幼相携,亲友相约,一睹大自然的辉煌手笔。像火焰一样——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自然景致使人词穷,只为找一个众人所能认同的状态。看红叶回来的人像打了鸡血,一路兴奋。这个城市里的人,都会在秋日挑个空,看看红叶,算是对这个季节美好印象的留存。一切美好的景致都是短暂和脆弱的,在它红得超过火焰的时候,暗影就漫了上来,它就向反面走去了。它们是冬季就要到来的一个信使,用辉煌作为二者间的过渡。那些错过红叶最佳时间的人,已经无法运用仰望的姿态来满足心中的愿望,它们已经化为足下的铺垫,在行进的步履中发出质朴的声响。人们俯视,这些残骸是否还更真实一些,辉煌未必人人都有,但结局却都是一致的。黄叶碎片堆积,人们就要考虑时装的更换厚度了。城市变得暗淡,动作也笨拙起来,晚秋是一种向下坠落的低调,它的语言走向枯索、萧疏,有一种警策的力度。那些早早嗅到寒意的鸟群已经逃之夭夭,无法远距离迁徙的秋虫正在一遍一遍地急切唱着挽歌。低调使人怜惜,可是没有谁能阻止温度的向下。
晚饭后沿古城墙走,老树昏鸦,暮色里益显黯淡。古都好像都是这样,鸦阵麋集,绕树三匝,叫声无歇。多少年过去,毁掉的厚重城墙、胡同、四合院,不会再从地上生长起来,可是地下,还是有许多前朝的遗韵驱之不去。千百年的更迭、兴衰、杀戮、血腥,都从下往上沁出老朽的气味。在鸟群中,乌鸦是很有指向性的,像乌云一般敷衍开来的翅膀,还有夸张的叫,都在强调着晦暗、沉沦,让人眉头一皱,心有纠结。古都的天际飞翔起豢养的鸽群,这种象征平和景象的生命,由于人工化而失去趣味,反而令人熟视无睹。乌鸦不同,像是上帝打翻了的墨盘,散落在天地的角落。人们躲着鸦阵,任其自生自灭,想不到的是成为弃物者因野性勃发反而适于生存,易于繁殖,成为古都上空随时可以目击的对象。在闪亮的琉璃瓦上优闲地跳跃、排泄,在房前屋后啄食人们丢弃的美味佳肴。这个城市的厚重,有一部分要和厚重乌黑的鸦群联系起来说道。乌鸦比人要敏感得多,世代持有眷念之心,集而不散,必定有因果可寻。
对于北方秋日的喜爱,要超过南方。它的到来也是渐进的、可感的,在逐渐变化中可以看到一只巨手在旋转着调色盘子,让生存者——人、草木、虫鸟,都有一种接受的从容。
这时,再没有比面对夕照、安然坐下欣赏更为合适。
(选自2007年第8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