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
桥
有一个人要跳桥。
这类事件在报上多次看过,先前还像个新闻,新闻还像故事,故事中还有感情。后来篇幅越来越小,感情删掉了,新也删掉,只剩下“闻”,重复多遍的“闻”,跟顺水漂流的落叶一样,瞬间就从你眼前过去了,行人如何会涉水去捞一片落叶呢,行人都是匆忙的行人。
今天,跳桥的人不在薄纸缝里,而在真实的世界里,和我们一般大小的身体,一般活动的四肢,一般的头颅,五官,发,活生生的人的喊叫。
我坐在公交车里,先是看到堵塞的车流,心中很是焦烦,待车子一寸一寸挪近桥底,看到了警察,气垫,消防车,顺气垫的位置往上张望,那就是他,一个正要跳桥的人。我离他如此之近,以至看得见他脚上畸形弓起的脉管,满面泪水或是汗水,但车窗是密闭的,车门也紧闭,淤塞的车流封死了道路,没有路通向他,也就十分的远。
他抛下来一张纸。外面的人有些乱,车内也有些乱。什么?什么?他什么事?他要什么?人们乱纷纷说。
讨薪?失地?蒙冤?维权?这是通常的跳桥故事里通常的原因,先前报上常读过的,现在眼前活生生的这个人必定有一个活生生的原因?
他在喊,肯定是要告诉人们什么,但隔着玻璃,我们没法听见。
这是一座人行天桥,虹一样拱在车流之上,是灿黄的,鲜花盛开的虹。那人站在栏杆之上,望上去也就站在了鲜花之上,头顶是青白的天空。虹的两脚扎入两岸,两岸都是高楼的峭壁,光滑耀眼,绝无罅隙,不可攀缘。
一个人很小,在青白的天空之下很小,在冷峻的峭壁之间很小,在车流和人流之中很小,那人站到桥顶的栏杆上,是为了把自己变大吗?他两手空空,只剩下脆弱卑贱的生命,他把生命搁到危栏上喊,是为了天空可以听见,峭壁的玻璃幕墙可以听见?
旧戏里的衙门外常有一面鼓,叫鸣冤鼓,小民受欺受辱含了悲愤,到了那情状无法忍受了,胆大的便会去到衙门前击鼓鸣冤。于是门里噢—噢—噢—响起威严的呵喝声,同时,市井的小民也喔喔喔聚拢来了。红漆大门很重地打开,触目是“明镜高悬”的横匾,衙役们两边排开,大人一步一摇踱上来,——升堂!就看见击鼓鸣冤的人踉跄而入,跪,叩头,口称草民某某,随之发出自己的悲声。这一些戏里的布置不知是不是真的,但这种戏百年千年地演下来,赚众多的眼泪和掌声,可见小民们希望这是真的,希望草芥黎民真的有鸣冤处,公理,民情,也就是世界,能听见自己的悲声。
现在,那鼓没有了,石狮子倒还有,威严地蹲在高墙高门的台阶上,不眨眼,不说话,只是张开的口里有会滚动的石珠子。胆大的可能会拿手擂那石狮子,但没有用,市声繁盛,人手击在石头上根本没有响声。
那人来到闹市的天桥中央,攀上栏杆,这是他惟一可攀的地方,他要跳桥。他以这种非常的方式看看世界,也让世界看看他,缘由可能很多,但总归是其情状无法忍受了,是鸣冤无地,求告无门。这世界太大,太荒凉,也太拥挤,这世界漠漠然的,人流滚滚而来,滚滚而去,没有人答理一个卑微的人。
而现在,人们看到他了,听他说话了。人们喔喔喔来了,向他喊话以阻拦他的人们,起哄的人们。
没有大人踱出来升堂,人们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只看那个可怜的人。这一刻他站在世界当中了,这是一生中头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活着还是死去,世界漫不经心地等待着结局。
快一点吧,要迟到了呀……
多大的事,就解决不了,值得到这儿玩命……
到底是跳不跳哇,爽气一点,还有什么好等……说这些的是公交车里的人。外面的人也在说,指手画脚很热闹,他们说的是另一些吧,我没有听见。司机闭紧车门,不许下车,规矩就是不许,这又没有靠站。
车子一寸一寸挪过桥底,我再看不到那个人。
次日我在报缝里找到那人的结果:昨日中午,一中年男子因个人要求得不到解决,攀上东风中路人行天桥,作势欲跳,警方出动消防车施行拯救,最终将该男子成功救下,事件导致东风路交通阻塞达一小时。随后该男子被警方带往警局作进一步处理。据悉,根据《治安处罚法》,肇事男子将被处罚款和五至十天的治安拘留。警方认为:以如此极端方式表达个人诉求,极大地扰乱社会公共秩序,非常浪费社会资源,是不能容许的。
我到底没听见跳桥人的声音。
雨
下雨了。
世界毕竟在我们之上,就算世界没有意志。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大旱从去年开始,六月的禾穗没有灌浆,它们由绿转黄,却没有坠下去的重量,只是在干燥的风中向上飘扬。秋天还是一样,田土的龟裂比伤口更深,虽然有过几点细雨,带来星点草色,但裂隙已成沟壑,弥合不住,也覆盖不住,草色伏在危崖之上,荒谬而且悲凉。打井工在春天里非常繁忙,一户菜农等不及了,也付不出工钱,便自己动手打井。泥土的事情他自然会做,他全部生活都在泥土和两只手上。眼见打到湿土层了,湿土往下变成泥浆了,快要有浇地的水了,双手和双眼都欣喜得湿了。不料遭遇塌方。他熟悉的泥土顷刻吞没了他。人被埋在井下,掏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泥塑,轮廓浑糊,不能站立。一户农家就这样垮了。
现在,下雨了。
土地醒了,菜秧醒了,稻谷却来不及了,它们成了稻草垛,干瘪的谷壳雨点一样落入泥水,就此脱粒。那口塌过的井还在地上豁着口,是因为周遭的水灌进去,还是因为地底有水涌出来,它渐渐蓄起水,真的成了一口井。如果那尊泥塑还在田头,雨可以将吞噬了他的泥一点点剥开,他也会醒过来吗?
据说连年的雨水都已经是酸雨,而人的味觉已经很迟钝了,很干枯了,雨对于人只是雨。树和庄稼也很干枯了,很迟钝了,它们被沙沙的雨声覆盖,仿佛那本来就是它们自己的声音。
孩子们在雨中跑来跑去,就像在幸福中跑来跑去。
树
大叶榕是我们这个城里最能让我们看见春天的树,这是我们这里很稀少的会落叶的树种,最后的一场春寒里落尽了叶子,然后,在某一夜里突然萌出一树近乎鹅黄的叶芽,然后,叶芽张开,在浑浊的空间里突然撑起一树纤尘不染的新绿,那种与周遭极不相容的洁净,不禁让人吃惊。
一棵树不能拯救另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是孤独的。即使两棵都是大叶榕,都应该在这个季节萌出新绿,但它们是一棵一棵各自萌出的,可能互相召唤过,也可能并不。同一阵风,同一场雨,每一棵树的感受却都是自己的,即使它们靠得很近,即使它们的感受也靠得很近,但另一棵树就是另一棵树,它不能变成一只獾和另一只獾,挪过去偎在一起。
一棵树病了,根部遇到了灾难,它知道它的春天就要夭折了,它向另一棵树呼救。这时它才发现它们之间是没有语言的,先前它们互相招呼的语言,其实是风的语言,季节的语言,寒潮或暖流的语言。就算它们有语言又怎么样呢?另一棵树看不见那灾难,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手可以伸过去解救。在树木稀少的城里,一棵树的生长本来已经艰难,一棵树没有余力更没有义务承担另一棵树的艰难。任何一棵树都只能独自承受灾难,活着,还是死去,那是个体的事情。
(选自2007年2月《海燕·都市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