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次有些反常的工作调动,既感到意外,又有些好奇,打听一下就顺理成章了。他在县城办理调动手续的几天里,想方设法地打探谁帮了自己,只因人头不熟而一无所获,真正使他清楚来龙去脉的却是红山峡乡派出所的所长和一些群众。
乡党委书记调离,乡党委、政府免不了举办一场欢送宴会。酒酣耳热之际,东方亮向坐在身边的挚友、派出所长又谈起了心中的疑惑。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派出所长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搭在他肩上说,“你是傻小子睡凉炕——凭着时气壮呀!你心眼好,为人实诚,有名的傻冒书记,俗话说得好,老实常在,岂不遇难呈祥?有贵人相助?”
“谁是贵人?”
“近日里遇到的大官呗!”
“噢——”东方亮恍然大悟般地长啸了一声,心里说:“组织部仿佛已将我遗忘,组织部长和我谈话,看到我还问同志你找谁?都说组织部是干部之家,狗屁!岂有管家不认得家人的道理?没有大官发话,他们才懒得理我呢。我确实遇到贵人,遇到好人,遇到清官啦。他们懂得我的艰辛,理解我的苦衷……”
想到这里,他不禁潸然泪下,痛哭失声了。然而,更让他清楚明白的却是他在离开红山峡乡的那一刻。
次日上午,东方亮吃过早饭,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装--一卷铺盖,两个盛书和杂物的纸箱,准备乘车到孔家庄村口等县委组织部长送自己上任,没有想到乡党政工作人员不约而至聚在门口,个个泥雕木偶般地低头坐着,不言不语。
东方亮明白他们与自己相处多年、感情深厚,对骤然离别还一时想不开,心情立即沉重了起来,眼圈也不禁红了。他想安慰他们几句,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思了许久,才哽咽着说:“兄弟姐妹们,我要走了。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干部调动应该属于正常,可是这次太突然了。我没想到会这么急,还有许多事没有办哩。我和你们一个锅里抡了十几年马勺,因为没本事,也耽误了你们十几年,我想帮你们,也试着帮过,可是咱们乡里穷,没有一把米连只鸡都招不来……我对不起你们呀……”
“大哥!”妇联主任哭泣着说,“你是个好人,老实人,可是眼下的好人吃不开呀!我和你是同一年调来的,咱们当时都年轻,名义上有家,实际上我是守活寡,你是小光棍。我想和你好,你装作不知道,黑夜里睡觉插着门,还死皮赖脸地求爷爷、告奶奶地帮我调动工作,你不知道他早有了别人啦,我就那么丑,那么不招你待见……”
妇联主任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埋头大哭起来。
其他干部都知道妇联主任一直暗恋着东方亮,也都知道东方亮曾为自己脱离这穷山沟出过力,说过好话,此时同病相怜,受到感染,都大哭起来。
东方亮动情地哭着,想劝这个,无话可说,因为没有帮上人家,想说哪个,张不开口,因为事情没有办成……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孔家庄镇的镇长蒋大林到了,看一眼哭泣的干部们,走到东方亮身边悄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快走吧!”
“走!”东方亮想起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扭头便往外走。
“大哥!”妇联主任突然哭叫着,站起来抱住了他,“再住两天……”
“拉开!”东方亮流着泪手指团委书记说着,趁团委书记上来拉扯妇联主任之际,挣脱开她,奔向大门口,还是寸步难行。
乡政府大门口前的小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远处还有人在向这里跑。
东方亮明白这些人都是来欢送自己的,可是一想自己并没给他们帮过忙,心里过意不去,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大声说:“乡亲们,我在咱们乡工作了十几年,没有本事,没给你们办成一件事——”
“不是这么一回事!”距红山峡30里山路的黑岔山村支书站出来大声说,“当年你一来上任,就说什么以粮为纲哩,种好现有的地,在山坡上栽油松,树下种人参,托战友给俺们弄来的油松树籽和人参籽种还有养殖这些东西的书……”
“眼下油松成林,人参上市!”一个白发老人手捧着一个木匣子说,“这是一株十几岁的人参,请你务必带上……”
一个老太太牵着一只绵羊挤过来打断老汉的话说:“俺是老鹰崖的,那年你叫俺们养羊,还给俺家送去了一对种羊,眼下俺家都有46只羊啦,你要走,得带走这只。”
“我记不得这件事……”
群众不等他说完话,就以乱糟糟的请求声淹没了她的话:
“这是俺留给你的羊皮……”
“这是俺家听你的,养鸡生下的鸡蛋……”
“俺们家送给你的绵核桃……”
“这是俺们家养殖花椒榨出的椒籽油……”
……
“快走吧!”蒋大林拉着东方亮走下台阶,把他推进了停在门口的汽车上后,自己随即上了车,对司机说,“再不走,今天就走不成了。”
“现在也没法走!”司机哭丧着脸说,“看这人山人海的,把道堵住了。”
“你他娘的不会慢慢走呀?”蒋大林骂着司机说,“真他娘的热闹。咱们这些鸟毛官都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我没想到会这样。”东方亮抽泣着说,“我在这儿呆了十几年,没给他们办过什么事呀。”
“年头长了,谁记得那些烂账?”蒋大林笑笑说,“咱们不觉得算事,人家老百姓可能觉得就是自家的大事。还有,咱们当时可能传达了上级一个指示,说了一句话,过去就忘了,人家听了,得到了好处,当然记得清楚。就说刚才哪个老婆儿说的种羊吧,我就记得那是当年畜牧局根据县委指示到内蒙买来的,买回后给每个乡白送了一些,当时红山峡乡最大最穷,分了200只,你没有送出去,是自己吃了?这些事有时候像给人说媒拉纤,你当介绍人,把男女双方弄到一起见了面,就算完成了任务。人家没成,也会记得你曾帮过忙;人家成了,结婚后有了孩子甚至当了爷爷奶奶,你早忘了,人家会忘?咱们山里人就是实在,只要你帮过他,不管成不成,他们都会领情的。
东方亮一时没有想清楚他讲的这些道理,但是却明白了一件事:实实在在地给老百姓办事。老百姓不在乎你办成没办成,看重的是你办没办。
这时候,吉普车已经一寸一寸地挤开人群,驶向了通向县道的大路,正在颠簸着前行。
东方亮拉开狭小的车窗,留恋地观看者车外的红山峡乡山峦。
此时,正是山丹花开的季节,近处满坡的山丹绽放,染红了山坡;远处的高山上,满坡苍松翠柏焕发着勃勃生机;鸟语花香,美不胜收。
蒋大林手指着远处的葱翠山梁说:“山上的松柏也是你的功劳吧?”
“忘了!”东方亮苦笑着说,“我只记得当年听到一首歌里唱咱们太行山,说山高林又密。我听着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光看见山高了,看不见林密。当时听说县里搞飞播,就跑到‘县革委’,求爷爷告奶奶地缠磨了几天,请他们派飞机来撒了几天树种。谁知道那些树是不是哩。”
“肯定是!”蒋大林大声说,“那么高的山,有人上去栽树,你会不知道?现在,当年飞播的树籽都成了参天大树了,那些树林就是当年飞播的成果。分包山林那阵子,你硬坚持树的原价归集体,新增价归承包户,砍伐必须乡村同意,才保住了这些树啊。”
“你怎么知道?”
“我的老家紧挨红山峡乡,山也是这么高,当年也搞了飞播,可惜分包时一哄而起,砍了个净光,我能不知道么?”蒋大林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咱们镇上不行呀!山不高,没有飞播,既没有森林,又没有山丹。”
“不着急!”东方亮微笑着把手搭在蒋大林肩头说,“我决定在孔家庄镇再干上十几年,也叫山上披上红挂上绿。”
“难啊!”
“不难要我们干什么?”东方亮说着面对车窗外的美景哼起了“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4
三年过后,东方亮又和省委孟书记见面了。
这次,孟书记没搞突然袭击,事先进行了通报,只是通报的不大清晰而已。
通报是县委赵书记传达的,他在电话里说:“最近,省委领导要去你们镇上视察,你要准备准备。”
“谁来呀?”东方亮询问,“是主要领导还是一般领导,视察什么呀?”
赵书记没有回答,挂断了电话。
“麻烦!”东方亮自语着放下电话话筒,头脑中闪过了一个不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