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乱兵因为想念妻子和县里的重大变化,再加上已经喝了十几杯了,几乎每次到他哪儿他都比划错了,说大西瓜时就比划大的,说小西瓜时就比划小的,结果屡屡败北,几圈下来就醉得不醒人事了,只好让周伟的司机把他送回家去。
他下车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扶着门框迈进屋门后,扯着嗓子朝屋里喊:“翠翠!翠翠!我的心肝宝贝……”
翠翠听到喊声,急忙从屋里出来扶了尤乱兵说:“他爹你啥时候回来的?这是去哪儿喝成这样了!”
尤乱兵醉醺醺的说:“你你你……少废话……赶快上炕脱衣裳……”
翠翠撒着娇说:“去!去!去!别把孩子吓着!”
“孩子还没睡?我看看!”他迷迷糊糊地说着,摇晃到炕前看着熟睡的孩子说,“这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是狗的?”
“狗崽子变大了……”尤乱兵摸摸孩子的头说:“你别说,这孩子还真他妈像我。”,说着栽倒在炕上昏然入睡打起了呼噜了。
三年的艰辛,三昼夜的奔波,酒精的麻醉,三者齐上,使尤乱兵忘记了一切,睡得和死人一样。
翠翠心疼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心头涌起一股热浪,她依偎着他,抚摸着他,可尤乱兵全然不知。翠翠怕他着凉,就扯条被子盖到他身上,自己用胳膊搂着尤乱兵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
4
凌晨5时许,尤乱兵觉得口渴难忍,朦朦胧胧地醒来咕哝:“水,水!”
“我那老天爷!总算醒了!”翠翠听见他要水喝,急忙下炕,打开壁灯,到茶几旁给他用凉白开和暖瓶的水勾兑好,端给他说,“醉成了那样,吓死人了。”
“死不了!有你陪着,我得活100岁!”尤乱兵喝完水,拉住翠翠说:“你快脱衣裳……”翠翠装出几分腼腆……
尤乱兵立即明白了翠翠的意思,匆匆脱去衣服,拉她上炕,揽于怀中……干柴遇烈火,屋子里不一会儿便响起了牛喘娇吁之声。
事毕,尤乱兵舒畅地说:“这才是过年哩!要是天天能够这样就好了。”
“瞎说什么?”翠翠偎依在他怀里悄声说,“还有三天才过年哩。”
“我已经过了一回年了。”
“说什么哩,过年得烧香拜佛哩。”
“我没拜呀?别人说,猫里边有火,狗里边有锁,人里边有佛爷。我刚才没给你下跪呀?”
“你真坏!”翠翠想起了刚才的情景,又往他怀里钻钻说,“亏你能想得出来。”
“不是我想出来的。工地上都是光棍,黑夜里睡不着,整天念叨这些事,是他们说的。”
“想我不想?”
“不想!就是在睡觉后隔三差五地尿裤子……”
“坏透了!既然想我,为什么两年不回家?回来就去喝酒,喝得什么也不能干,不知道俺等着你哩?”
“谁愿意去哩?周伟发财了,烧包的不行,请同学们去喝酒,非得等我回来才请客。我不去不行啊,那帮家伙像土匪,知道我回来了不去,肯定前来骚扰,咱们这时候也别想睡觉。还好意思说我哩,知道我回来,还不备战?”
“知道你喜欢吃压猪头,俺不会做。听说俺娘家嫂子煮肉,就拿着猪头去请他加工了,谁知道那东西做起来那么麻烦,一做就是仨钟头。”翠翠所说的压猪头,其实是猪头肉的另一种做法:把整个猪头煮熟煮烂之后,把猪头里的骨头弄出来,然后趁热把猪耳朵、拆骨肉、猪肘肉包进去,就着热劲把它们压成一块。冷却之后,外面四边都是猪头皮,里边的杂肉凝成了一体,拿刀一切,猪头皮两边架着瘦肉,既美观又好吃,是一味极好的下酒菜。
“你可真好,把俺喝酒的菜都准备好了。”尤乱兵说着,两手又开始在翠翠身上摸索起来了。
“老实点!”翠翠拿开他的手,“俺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让你过年哩?你给俺准备了什么?”
“我不行!”尤乱兵逗着翠翠说,“就给你和孩子弄了2斤稀罕糖果。”
“你别糊弄俺了。”翠翠揭穿了他的谎言,“你那个大包包俺都看了,有俺和孩子的衣裳,两家老人的鞋袜、帽子,东西多着哩。”
“没有看到钱?”
“什么钱?”
“俺拼死拼活、省吃俭用省下的8万块。”
“8万块?”翠翠忽地坐了起来,兴奋地喊道,“放哪儿啦,快让我看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哩!”
“没在袋子里?”尤乱兵的酒还没完全醒过来,思维还停留在这些天回家的旅途中。
翠翠急忙下炕,翻着“蛇皮袋”,最后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后,也没找见一块钱,抬头问尤乱兵:“你不是糊弄俺吧?”
“真没有?”尤乱兵问着,身上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一丝不挂地跳下炕来,拉开屋门,拿上门口的垃圾桶返了回来。
“你拿它干什么?”翠翠埋怨他说,“大冷天,连衣裳也不穿,也不怕冻着。”
尤乱兵没有回答她,揭开垃圾桶的盖子一看,只见里边空空如也,不由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愣愣地看着垃圾桶发呆。
“怎么啦!”翠翠惊异地问,“跟上鬼啦?”
“不是!我想起来啦!夜日个黑夜出去喝酒,我怕人偷了,把钱放到这里边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夜日个黑夜,我回来打扫卫生,把垃圾倒了。”
“倒到哪儿了?”
“倒到村外堆积垃圾的沟里了。”
“快去找!”尤乱兵说着就往外跑。
“穿上衣裳呀!”翠翠拉住丈夫说,“不急,我是半夜里倒的,眼下天还没亮,穿上衣裳去也误不了事。”
“也是!”尤乱兵说着,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往外走。
“等等俺!”翠翠急忙穿上衣服,追了出去。
屋外,乌云密布,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天空中还飘散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夫妻俩不禁的打个寒颤。
尤乱兵夫妇不顾寒风刺骨,不管积雪路滑,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村外的垃圾堆放处,跳到沟里,伸手扒拉着肮脏的垃圾,把一堆小山似的垃圾扒拉了数遍,也没有看见装钱的塑料袋。
“尤乱兵!”翠翠拖着哭腔说,“你不是编故事、糊弄俺吧?”
“别啼哭!”尤乱兵慌忙说,“俺绝对没有说瞎话,不然的话,俺也不来这儿受冻。不要啼哭,免得惊动别人,叫人家拿走,有财不露外,露外惹祸害。兴许我记错了,或者是叫老鼠拉走了,咱回去再找找。”
“只好这样了。”翠翠忍住哭说,抱着一丝希望跟着他回到了家里。
“娘,你去干什么了?”三岁的儿子已经醒来了, 看到他们进门问,“这个男人是谁?”
“连你爹也不认得?”翠翠烦躁地说,“快穿上衣裳到你爷爷家吃饭去。”
“为什么让孩子走?”尤乱兵迷惑地问。
翠翠没有理睬他,开始掀被子、撩褥子地在炕上寻找。她觉得尤乱兵有把钱掖在被褥间的可能。
尤乱兵也顾不上和儿子亲热,开始挪沙发、搬茶几地找了一遍,又串着屋子寻找……
夫妇俩翻遍了全家,也没找到那8万块钱,沮丧地坐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喘息。
翠翠歇息了一会儿,问尤乱兵:“你到底挣没挣钱回来。”
“这还能假了?都怨你不在家……”
“我去给你弄爱吃的东西有罪了?你不等我回来,去喝什么酒?人家周伟趁几百万,你去给人家舔什么屁股?”
“狗屁话!我还说你去找野汉子哩。”
“找了,就是找了,你想怎么着?你这个人,天生的穷命,人家几百万丢不了,你就8万块还存不住。和你这样的没法过。”
“没法过就不过。”
“不过就离婚,整天守活寡……”
一对恩爱夫妻就为这8万元,火赶火、气碰气地顶撞着,逐渐到了白热化程度。
正在这时,尤乱兵的父母在孙子带领下走了进来,老汉问:“怎么啦?才回来就吵架,把俺孙子都吓坏了。”
“叫他说!”翠翠愤愤地说,“三年不见人,回来还是不见大人孩子就去喝酒,把8万块不知弄到哪儿了!”
“钱是奴才,没了再来,还能挣哩。”老汉息事宁人地说。
“说得好听,你给俺拿来8万块看看。”翠翠正在气头上,一句话把公公顶了个哑口无言。
“你也是不争气!”尤乱兵母亲责备儿子说,“回来总得见一见翠翠再走啊。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是看见酒什么也不顾。”
“别冤枉俺了,这两年俺就没有沾过酒……”
“行啦!行啦!”老汉不耐烦地打断儿子的话说,“静下心来再想想,村里风气不赖,不会有人偷的,想想放到哪儿了。谁也不要说话了,叫他好好想。”
大家觉得这句话有理,都不说话了。
5
尤乱兵坐在屋中反复想着如何存放8万元的过程,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了垃圾桶,可是看一看全家人又说不出口来。
一家人静静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再问,生怕打断他的思路再次激化矛盾。
整个屋子静寂地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之后,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尤占兵的声音:“有人在家呗?”
翠翠听见这句问话,想起了他昨天邀走的尤乱兵,气得没有理睬。
尤乱兵的父亲则搭话说:“是占兵呀!有事呀?”
“有事!乱兵回来了,他得请我喝酒。”尤占兵说着话,走了进来。
“喝尿吧!”翠翠一听见他要酒喝,想起了昨晚的事,骂了起来。“你这个扫帚星,见他回来,就拉他去喝酒,叫他把8万块血汗钱弄丢了。”
“噢,原来是为这事呀!佩服!佩服!”
“俺家丢了钱,你佩服什么?幸灾乐祸!”
“挥金如土呀!丢了就丢了呗,丢了也有过年喝酒的钱。”
“拿什么买酒?你给我8千块钱,俺就让你喝。”
“要是8万哩?”
“俺请全村喝。”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行!”尤占兵“嘿嘿”一笑说,“翠翠嫂子够意思。我也就不要你请全村喝酒了,就请一个人就行。”
“谁呀?”
“单大伯,进来吧。”
尤乱兵一听尤占兵这话,触电似的站了起来,他好像预感到什么……
单钟发拖着残腿,提着一个“蛇皮袋子”一瘸一瘸的走进来,迈门坎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嘶哑着说:“乱兵啊打开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它!”尤乱兵望着熟悉的“蛇皮袋”子,眼圈一红,眼泪涌出了眼眶,泪珠子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啪啪啪”地砸到了地上。
“孩子!”单钟发微笑着说,“打开点一点,看看是不是8万。”
“哎!”尤乱兵流泪答应着,颤抖的手接过钱袋子掏出钱来就要清点。
“你个傻子!”翠翠从丈夫手中夺过钱来,拿出一把百元面额的钞票,递向单钟发,“8万块钱送到家,你还不信人家。大叔,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这是打老汉的脸哩!”单钟发推开那1万元说,“乡里乡亲的,咱们爷们儿不兴这个。”
“老弟!”尤乱兵的父亲说,“你的日子紧巴,过年了,就收下孩子的心意吧。”
“说什么哩?”单钟发微笑着责备尤乱兵的父亲,“心意不是拿钱买的。我也快熬到头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一过年就大学毕业了。这样吧,大年三十黑夜,我来你家喝酒。”
“不行!不行!我去你家喝酒。”尤乱兵说。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里特殊的乡俗: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备好酒菜,迎接晚辈拜年。晚辈们怀揣着一瓶酒到了长辈家里,不管人在家还是到别人家拜年了,坐下就能喝酒,愿喝自己的,就喝自己的,想喝长辈的,就喝长辈的,然后再揣上自己的酒到下一个长辈家去。这时候,晚辈若有心孝敬长辈,可以多带烟酒留给长辈。这一晚,谁家去拜年的人多,证明谁家人缘好,来年一年大吉大利。
“我看行!”尤占兵答应说。他明白尤乱兵要在这一晚会带上起码一箱子酒答谢的。
“我等着你们,我走啦!”单钟发说完,就要走。
“慢!”尤乱兵的父亲拉住单钟发说,“俺还不明白这事的原委哩。”
“这还用说?”单钟发笑笑说,“夜日个黑夜,俺去给你大伯家做豆腐,聊了一会儿回家。路过垃圾沟,看见有人倒了新垃圾,就去划拉塑料瓶、酒瓶子,划拉了几下,摸到了这个塑料袋,觉得有些压手,打开一看,娘哎,竟然是这么多钱。俺怕有人坏良心,找上门冒领或者哄抢,就悄没声地去找占兵,没想到他出去喝酒不在家。一大早,俺又去找他,他喝醉了,还没醒,俺没办法,就一直等到了这时辰。他娘说,一大早见乱兵两口子在垃圾堆里找东西了。俺们猜想准是他们丢了钱,就叫占兵先来摸摸底,摸准了俺再来。行啦,俺去扫大街了。”
“坐也没坐,水也没喝,真叫人过意不去。”尤乱兵的父亲说着,带领全家人送客。
尤乱兵激动地一直不知说什么好,傻笑着紧跟着单钟发走出了大门。
“回去吧!”单钟发拿起进门时靠在尤乱兵家门口的扫帚,弯腰清扫街里的积雪,那臂膊分外有力,扫帚所到之处,雪花垃圾统统滚落到了路边。
此时,飞雪已停,乌云散尽,一轮红日从东山后慢慢地升了起来。
尤乱兵望着老人瘦弱的身躯,尤其是那条残腿,使得他每挥动一下扫把,残腿就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画一个圈儿。尤乱兵望着雪地上成串的圈儿圈儿,他觉得那是单钟发老人在家乡的热土上画出的最温暖、最真情的太阳,太阳照在家乡每个人的心头。在8万元的得失中,他感受到了乡里乡情的淳朴无暇,他感受到了一个残疾老人善良无私的胸怀,他感知了人间最美丽的情怀……
于是他返回家中,喊了翠翠和孩子,顾不得连日疲劳,拿起扫帚走出家门,在另一侧扫起雪来……
全村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都出来,加入了扫雪行列,逐渐形成了一路路大军。
这一年,尤乱兵没有食言,大年三十晚上,肩上搭着两厢两天前买下的好酒到了单钟发家。
单钟发家门庭若市,几乎招来了全村的年轻晚辈。他拿给大家喝的是自己烧制的枣木杠子,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枣木杠子不是无色透明的,酒瓶中间有一条鲜红的液体被白酒包容着,只有倒入杯中时才和白酒混为一体。
单钟发老爷子说:“这是我亲手酿造的酒,既是红枣酒就得让酒显示红枣的特性。既然是枣木杠子酒,就得像枣木杠子一样其硬无比,刚烈有余,喝下去一直暖到心窝里。打个隔也是香的,这才是咱山里人喝的酒。”
单钟发陪着年轻人喝了几杯酒,扛上自制的一箱酒去给尤乱兵的父亲拜年了。
尤乱兵回家后,没让父亲喝,每天都要拿出一瓶来对着红线沉思好久……
他对着太阳照了许久,发现单钟发老人家酿造的酒的确纯净的没有一点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