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怎么样?”交警关心地问。他本来在他们上车后就想询问此事的,只因正值饭点,路上车多,不敢分心,就把这个问题放到了现在。
“饭后再说!”祁军强撂下这句话,和专家匆匆进入了电梯。他知道这个饭店因物美价廉著名于省城,前来就餐的人经常因晚到而无缘于雅间,要急着上楼,故来不及向交警细说。
祁军强的运气不错,他们到达全部是小雅间的八楼后,进入了最后一个无人的小雅间坐下。祁军强对专家说:“本来上次请您给人治病,就该请您喝一壶的,没想到您死活不肯,这次咱们得把上次的补上。”
“上次看病,根本不能喝酒。”专家看一眼眼神迷茫的祁军强解释说,“我知道你是学雷锋,我要喝了岂不是成了小人?今天,咱们是奉老人之命喝酒,喝少了就是不孝,谈不上补上次。”
“爽快!谢谢啦!”祁军强一看专家如此尊重老母,感激地说着便起身向专家鞠躬。
“这是干什么?”专家急忙起身扶住他说,“你是战斗英雄,咱们部队的骄傲。我把你的母亲当成自己母亲看待,是高攀了,应该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呢。”
“好!不说了!你就说喝什么、吃什么吧!”
“都是当兵的出身,什么都行。你看着点吧。”
“您也当过兵?”
“不是当兵的出身,怎么有缘认识咱们首长?怎么能和你这个英雄坐到一块儿?”
“太好了!”祁军强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兴奋地叫过服务员点了四个菜,征求专家意见。
“行啦!拿两瓶二锅头来!”
“这怎么行?二锅头……”
“二锅头是咱们当兵的琼浆玉液。”专家抢过话来说,“味醇,劲儿大,喝着痛快。”
“对脾气!按照专家的意思,快点儿上来。”祁军强对着专家一竖右手大拇指,打发走服务员说,“相见恨晚啊。”
俗话说,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祁军强和专家今天正应了这句话。他们今天是话多、酒多吃菜少,不敬酒,不让菜,就是说话,说部队,说首长,说战友……把酒当成了茶水,把话当成了下酒菜,不知不觉地喝完了两瓶二锅头,又让服务员拿上了两瓶。
第三瓶二锅头喝完后,祁军强觉得内急,便说出去方便一下,请专家稍等片刻。
专家醉眼朦胧地点点头,自顾自地继续喝了起来。
祁军强出了雅间,只觉得头脑发胀,两眼模糊,两腿发软,硬撑着走到厕所门口,抬头看看一个门口,只见门口上是个女人标志,再看另一个门口仍是女人标志,心想男厕所可能在楼下,就上电梯下到了一层,出去寻找厕所了。这种事严格讲起来是不能怪他的,现代化的公厕修建的确实讲究,内部情况不说,门口标志大多数太抽象化了,女的裙子不明显张开,男的裤子和上身几乎一般宽,男女厕所门口的标志除了红黑之别外,几乎一样,而不常去大酒店的祁军强此时已醉,哪里还能一眼分辨出来?
祁军强走出酒店,依旧找不见厕所,实在憋不住了,就跳入门口花坛,把憋在肚里的尿一些而空。他以为自身已被花坛外的冬青遮住了,岂不知冬青才至自己脐下,自己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排泄的。排泄完毕,他还记得专家在等自己,连裤子的拉练也忘了拉,转身又去跨越花坛,却不料迈上的右腿被冬青挡了一下,自己便被绊倒了,挣扎几下没有起来,想合上眼缓缓劲,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许久,他的耳边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睁眼一看,太阳已经下山,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冬青,方知自己人卧花坛里,苦笑着说一声“专家也会开玩笑”,爬起来去找自己的汽车。结果没有找见,他拿出手机给接自己的交警打电话,打开手机一看,不料手机坏了,想了想,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
郑敏一见他进家,急忙迎上去搀扶住他问:“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接?”
“他们把手机给弄坏了。”祁军强口齿不清地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分成两半的手机。
“是你自己摔倒后压坏的吧?”
“我怎么会摔倒?是保安把我扔到花坛里的吧?”祁军强被妻子扶进屋子后说,“日怪!专家怎么不管我?”
“还记得专家呀?”郑敏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后说,“你叫人家等着你,结果自己一去不回头,人家打电话,你不接。要不是你叫去的弟兄去找你,人家就自己掏钱走了。”
“瞎说!我是哪种人吗?”
“谁瞎说呢?是接你的司机说的。他在大餐厅里等了你们仨钟头,不见你们招呼,就去雅间找你们,正好看到专家把钱包扔给服务员,让服务员自己拿钱。他一见专家也醉了,把钱包塞给他,自己掏钱给了服务员,然后自己把专家送回去,返回酒店找你,找不见就打电话,总打不通,就回来到家里找你。我才知道的,不信你问问他。”
“真有这事啊?”
“真的假的铁打的。看看你脚下,怎么弄了一摊子水?哟,你的裤子里淌出来的。”
“是吗?”祁军强低头看去,只见裤子下半截泥水混杂、肮脏不堪了,愤愤地骂道:“这些花匠,浇花也不看看里边……”
“别嘴硬了!你准是尿了裤子。”郑敏苦笑不得地说着,给他脱衣服,“天凉了,别伤了身子。咱娘的病到底有没有事?”
“嘿嘿!我今天回家值,把她老人家从通向阎王殿的道上拉了回来。”
“这么严重?”
“没事啦!专家亲自检查,找专人护理,三五天出院。”祁军强说完,含笑睡了过去,任凭郑敏怎么问,都听不见了。
郑敏无奈,只好把他布满泥污的衣服脱光,用热水把他全身擦拭干净,然后把他拖到里屋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刚把他安置好,就听见了家中座机的电话铃声,她拿起电话筒,还没发问,就听到了大队长的询问声:“嫂子,祁哥回家了没有?”
“回来了!回来了!”郑敏朗声说,“谢谢你们惦记!这一后晌,真叫你们担心啦。”
“回来就好!大娘的病怎样了?”
“专家没给接他的兄弟说?”
“说什么?专家也醉的找不见北了。我们马上过去……”
“不麻烦你们了。老人……”郑敏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因为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郑敏想到对方打了一下午电话询问自己丈夫,估计现在还不放心,挂断电话后准来看望,急忙转身到卫生间,拿起墩布擦拭客厅中祁军强留在客厅里的那摊污水。
不出郑敏所料,交警队一下午联系不上祁军强,都急了。他们接到了上级的指示,上级要提拔祁军强,让他担任县公安局副局长兼交警大队大队长。现任大队长年龄已经过线,几个副职也差不多该退居二线了,大家都觉得上级决定十分正确,为祁军强而高兴,现在正值考察之际,这个即将被提拔重用的人要是在省城耍起了酒疯还了得?仅仅耍耍酒疯还不要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失一位……他们实在不敢往下想,就不断地要电话,此时一得到祁军强的消息,顾不上多问,纷纷驱车前来看望,飞也似的来到了祁家。
郑敏刚把地板拖干净,就听到了他们的敲门声,拿着拖把给他们打开门,客气地问候:“来啦!给你们……”
“废话少说!”大队长打断郑敏的话问,“人怎么样?”
“喝多了,手机也摔坏了,打的回来的,正睡哩。”郑敏边把他们往客厅里带边说,“这人不喝酒什么都好,一喝酒就不是他了。”
“老人怎么样?”大队长关切地问。
“好像没事了。”
“什么叫好像?没有细说?”
“他醉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尿了裤子……”
“不行!我得问问他。”大队长打断她的话,起身进入卧室。
其他大队领导都跟了进去。
祁军强被他们叫醒后,酒还没醒,激动地又是哭又是笑地给他们讲起了今天的事。醉酒之人各有不同,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闹,有的人睡……他是除了哭笑之外,还爱说,说起来没完没了。由于酒精作用,他的记忆力会在短时间内有障碍,因此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就是那几句话。
几个大队领导耐心地听着,任凭他发泄,听了多遍后就告辞出门。
祁军强一见他们走出了屋门,觉得过意不去,急忙起身相送。他不知郑敏给他脱得一丝不挂了,一急一忘一追,就闹出了笑话。
大队领导发现后,急忙劝说他回去,不料他根本不知自己全身赤裸,认为自己不送领导们上车就是失礼,根本不听人劝。最后还是高老大赶过来,仗凭着身高力大把他抱回去的。
郑敏说完这些往事,感叹道:“没办法!他和人交往,心里总怕对不住人家,吃饭怕人吃不饱,喝酒怕人喝不好,人家来串门怕怠慢了人家,人家对他有一点好,让他怎样,他就怎样,唉——今天这事真是没法说。”
“朱先生!”田老云笑着问朱子强,“听了这些事,你有什么感觉?”
“心酸!”朱子强含着眼泪说,“一个战斗英雄爱喝酒,在交警岗位上二十多年只醉过三次,其中两次奉命,一次感恩,想起来可怜啊。这是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只有孝子、大好人才能做到的。”
“这网……”
“还是要上的。”朱子强严肃地说,“不过,我得找个高人来写。”
“谢谢你啦!”交警大队大队长站起来给朱子强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对我们交警的理解,欢迎你有时间到我们大队看看,了解一下我们的酸甜苦辣。”
几个交警大队领导纷纷响应,向朱子强讲起了交警工作和生活,讲了如何冒严寒、战酷暑,讲了过年不能与家人团聚,讲了如何在水火灾情降临时为消防车、运送救灾物资车开道,讲了如何配合刑警维护道路安全,讲了……
他们讲述了许多、许久,直到子夜时分方分手回家。
树欲静而风不止。
祁军强裸体送客的事本来已经平息了,却不料还有人出来拿此事做文章。
农历九月十三下午,杨狗子开车送政法委赵书记到交警大队对祁军强进行提拔考察,边开车边问:“赵书记,听说要提拔祁军强了,是不是有这事呀?”
“怎么了?你有意见?”
“这个百牛子不是的人可不能提拔。”杨狗子不屑地冷笑着说。他说的牛子,是本地人对男性生殖器的俗称,百牛子不是就是百嘛不是的意思。
“这么说,你是百牛子啦?”赵书记冷笑着说,“不错!杨百牛子这名字不赖,有点洋味儿。”
“像日本女人名字。”书记秘书插话说。
“你们别逗了!”杨狗子没听出他们两个人的嘲讽意味,继续说,“你们不知道他在九月九光着屁股送客的事?可把咱们警察的名声搞坏了。”
“有这事?”赵书记嬉笑着问。
“全县的人都知道了。”
“好得很!”赵书记伸手一拍膝盖,大声说,“祁军强这小子真听话!前几天,我说让他学点艺术,没想到刚过几天,就整出了一个行为艺术来。”
“什么是行为艺术?”杨狗子不知赵书记有意耍他,还在询问。
“连行为艺术也不知道,真笨!”赵书记一本正经地说,“前几年,有九个搞行为艺术的男女聚集到一座山上,都脱得光溜溜的,然后到山上找窟窿、找凸出的山石分别把自己的生殖器放进去,这次活动的名称就叫九个洞。”
“还有一个女的,赤身裸体地钻进一个铁笼子,让人抬到大街上……”
“不说这个啦!”赵书记一拍秘书座位的后背,打断他的话说,“说多了,杨狗子,不,杨百牛子也听不懂,还是说一说让他怎么搞行为艺术吧。”
“这好办!”秘书笑笑说,“他可以用纸糊一个狗头,用纸糊一个狗尾巴……”
“不好!不好!”赵书记打断秘书的话说,“人家现在是洋名字。”
“更好办了!做一身衣服,上边画上狗牛子、驴牛子、猪牛子、羊牛子……”
“哈哈哈……”赵书记大笑了一阵后说,“这个好!就是不要画人牛子,名字就叫百牛图。”
“怎么净耍笑俺?”杨狗子终于听出了味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好!说正经的。”赵书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问秘书,“我给你说的哪个事办得怎样了?这可一个多月了。”
“总算办妥了!”秘书正色道,“书记,你不知道这事有多难,公、检、法、司谁也不肯要他,都说他不是公务员,没法安排,我也没办法。后来,我找到交警队,大队长说祁军强没有专职司机,问问他要不要。祁军强说,一个副大队长要什么专职司机?可是一听说是他,就说孩子还小,没人要怪可怜的,要他来上班吧,不过是协警。”
“说了半天,这个人是谁呢?”杨狗子好奇地问。
“就是你!”赵书记严肃地说,“你这小子真操蛋,弄了半天还不是公务员身份。你不说,我也不知道,现在麻烦来了,上级要清理公务员队伍,你属于混岗人员,得清理出去。你给我开了两年车,我不能让你没饭吃,就让秘书给你找个工作。你听见了,就是当协警,给祁军强当司机,你干不干?”
“不能让我到机关后勤啊?”杨狗子乞求似的问。他的心里一直记着祁军强的仇,本来想说坏话毁掉他的,没想到要给他当司机,真害怕今后遭报复。
“后勤满编,根本不行。”秘书回答说,“定编时,还没有咱们政法委,后勤就没给咱们留工人指数。咱们政法委全是参照公务员编制的人员,你留下肯定不行,不想到交警队就只好回建材四厂。我查过了,你是建材四厂工人,是上届政法委书记借用帮忙的。赵书记觉得现在清理污染,四厂要下马,才让我想办法的。”
杨狗子一时无语了。他知道秘书说的全是事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劝你,车到交警队,你就把车交给秘书开回去,自己去找祁军强报道去。”赵书记严肃地说,“俗话说得好,忠臣孝子人人敬。祁军强都占着哩,好好跟他学吧。”
秘书笑着说:“行为艺术就暂时不要学了,你学不好。不过,你有空的话,倒是应该找一找你的老同学朱子强,请他给你讲一讲祁军强的故事,会有好处的。”
“对!这是个人物!没有他,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哩。”
随着赵书记的话音落地,汽车停在了交警大队大院。
杨狗子跟随赵书记和秘书下车,抬头观看大队办公楼,只见县委组织部和公安局政治部一行人向汽车走来,迎接赵书记。
赵书记张口就问组织部副部长:“民意测验结果如何?”
“就一张反对票!”副部长凑到赵书记耳边说,“估计是他本人投的。我私下里试探过,他不肯干!您得亲自找他谈谈!”
“这小子!”赵书记笑骂了一句问,“他呢?我得问问他,还是不是当兵的出身,还要不要组织纪律?”
大伙儿回头向办公楼望去,谁也没有迈步,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祁军强雕像般地昂首挺胸地站在大楼门前,一阵强劲的西北风漫卷着落叶从他面前吹过,他却浑然不觉,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炯炯有神的目光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