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男在大学毕业后被省城某报聘任记者后,仅回家乡鲁山县龙泉乡采访了一次,就在全县成了无人不晓的名人。
那是她在当上记者后第三年夏末秋初之际的一个上午,上班后想找一个地方去采访,思之再三都找不到可写的,便决定到龙泉乡看一看。她的家乡虽然是鲁山县,但是家在距离龙泉乡二十公里的县城,小学、中学都是在县城读完的,对龙泉乡一无所知。担任记者后,她从报纸刊登的稿件中和同行们的闲言碎语中零零碎碎地对龙泉乡有了一点粗浅的了解,知道哪里不仅山好水好风景好,而且文化底蕴丰厚,至今仍保留着一些名胜古迹,现在已被开发成了省城“西花园”中的重要旅游景点。因此,她一直都想到龙泉乡游览一番,至今未能如愿的原因是一怕不明底里的同事们嘲笑自己对家乡不了解,二是忙于应酬不得空,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了没有同事纠缠相伴没有应酬的好日子,就谁也没有告诉,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龙泉乡。
车离报社大门,她想到了旅游点普遍存在的“宰客”问题,为愉快起见便拿出手机给中学同学王伟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陪自己转转。
王伟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接到电话后,简短地说:“正在开会,你到乡里直接找书记就行了。”说完,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书记姓什么,叫什么?”宋亚男急忙问了两句,听到的都是“你所要的电话已关机”,气得愤愤地骂了两句,“混小子!没头没脑的,人家知道我是谁,会搭理我?他妈的,等我吃了闭门羹再说!”
宋亚男骂过之后,从时髦的坤包里掏出一个香烟盒,抽一支出来点上,摇下车窗,把空烟盒扔到了马路上,眼角里看到了出租车司机瞥过来的诧异目光,不满地问:“看什么呢?”
“小姐……”
“说什么呢?我像小姐吗?”宋亚男知道这些年来人们称呼“小姐”的贬义内容,敏锐地打断了司机的话说,“我是记者,应邀到龙泉乡采访的。”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我是说快到乡政府了,你吸烟……”
“怕什么?这是职业病,整天熬夜还能不吸烟?”宋亚男再次鲁莽地打断了司机的话。她对司机表现出的惊诧非常恼怒,觉得这种下等人实在是少见多怪。她在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学会了许多毛病,不仅丢掉了简朴的本色,以追求衣着时髦讲究虚荣为美,而且把吸烟、喝酒、出语粗鲁当成了一种美。
“我是说你吸烟的姿势很美。”司机这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是吗?”宋亚男得意地笑问。
“没错!到了!”
“这么快呀?”宋亚男问着,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座幽雅的大院,门口上挂着乡党委、人大、政府的牌子,掐灭香烟,从坤包里掏钱。
“省城的西花园能有多远。”司机解释说,“看来,你真是个记者,车费都有人替你掏了。”
“你说什么?”
“是宋记者吧?”宋亚男尚未等到司机回答,就见一个年轻人快步跑到车前说,“不用掏钱!我来掏钱!”
“这怎么行?”宋亚男难为情地说。
“这怎么不行?”一个中年男子过来插话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嘛!我们请都请不来的!刘秘书,快把钱给司机呀。”
“快下车吧!”刘秘书把一张百元面额的钞票递给司机,笑容可掬地对宋亚男说,“这是我们的张书记,他一接到王秘书的电话就拉着我来门口等候大驾光临喽。”
“这个王伟真够呛!怎么说的?我一个小记者还惊动堂堂的书记大人?”宋亚男微笑着骂道,心里却非常舒坦,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还端坐在车上期待着更大的满足。
“不要这么说嘛!”张书记边拉车门边陪笑说,“我这个人是最注重上下级关系的,不要说王秘书发话,就是县委看大门的打一个电话,我们都会高度重视,因为他们是为县委机关服务的,为他们帮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县委帮忙,更不要说王秘书把你这个大记者介绍给我们了。请下车,到了我们龙泉乡就算到家了,听说您就是咱们鲁山县的人,对不对?”
“城关镇的!张书记太客气了,是不是王伟那小子说的?”宋亚男说着慢腾腾地下了车,却对张书记伸过来要握手的手视而不见般地没有理睬,抬头观赏起风景来。她被省城里一些机关、企事业单位领导宠坏了,到哪儿都是受到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热情接待的,眼里真没有这个小小的科级干部。
张书记尴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脸上依然陪着笑说:“王秘书是说了一句,让我埋怨了老半天哩。你来我们龙泉乡是大事,他应该早通知我们,好让我们派车去接嘛!”
“不怨他!我是临时起意,想帮你们宣传宣传,再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摆谱,到哪儿都是很低调的,讨厌被采访单位车接车送的,到老家来更不能摆架子。”宋亚男虚伪地说。其实,她是最爱摆谱的人,到下边采访必须要车接车送、好吃、好喝好待承的。
“行啦!”刘秘书打发走出租车,转身对他们说,“咱们进去坐下说吧,立客(QIE)难打发呀。”
“对!对!”张书记谦恭地退一步给宋亚男让出路来说,弯腰一伸右手说,“请!宋记者请!”
“先到景点看看吧!我是来帮你们宣传的,有了感性认识才有发言权嘛!上午抓紧时间看看,下午咱们座谈。”宋亚男果断地否定了乡干部的意见,要首先达到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游览景点,至于帮助宣传完全是吹牛,她一个小记者在没有得到领导授权的情况下采写一个景区的文章是根本发表不了的。
“你这身行头进景点可不行。”刘秘书边说边上下打量她,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面孔端正娇嫩,五官搭配均匀,上身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薄如蝉翼、领口开得极大地短袖丝织衬衣,下身穿着一件与上衣同样质地的白色短裙,腿上穿着粉红色的尼龙丝长袜,足蹬一双白色鞋跟足有两寸的高跟鞋,腰上束着一条细细的金色腰带,使整个人显得亭亭玉立、性感十足。
“什么行头?这一身都是名牌!”宋亚男自豪地说,对刘秘书的上下打量毫不在意。
“正因为都是名牌才……”
“行了!快给宋记者买双旅游鞋去!别在这儿磨牙费嘴了,换双鞋好上山。”张书记阴沉着脸打断刘秘书的话,转而向宋亚男解释说,“古寺庙、书院、龙泉湖都在山上,你穿着高跟鞋根本走不到景点跟前。”
“哟!我还真把这事忘了,麻烦你带我去买双鞋吧。”宋亚男以近似央求的口气对刘秘书说。
“光换鞋也不行。为维护历史遗迹真貌,我们往各景点修得路很窄,路边酸枣枝上葛针又稠又尖,非得把你这身名牌衣裳挂烂不可。”刘秘书已对宋亚男的傲慢产生了反感,一点也不想陪她游览,故意把艰难扩大了许多。其实到景点的道路还算不错的,为方便游客,通往景点的道路都通小轿车,下车后仅走几十米便可如愿。
“这可怎么办?”宋亚男遗憾地问张书记。
“接待室里有沙盘,想看看沙盘也行,下次你来,我们一定把道路拓宽。反正咱们老乡认老乡了,你也成了自家人,不能就来这一次吧?”张书记也对宋亚男的虚伪傲慢产生了反感,懒得在这大热天里陪她山上了。但是,他与刘秘书不同,知道这等人说好话不见得顶用,说坏话准灵,因此说话委婉一些。
“也只好这样了。”宋亚男不无遗憾地说着,留恋地举目向四处眺望。
龙泉山真不愧省会西花园的称号。此时,满山葱翠,山坡上百花绽放,淡淡的花香随风飘来,使人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清洗过一般,五彩斑斓的野花上面苍松翠柏林立,枝叶上百鸟歌唱,不时露出掩映在其中庙宇上的红砖绿瓦,其间泉水汇成了一条小溪,细碎歌唱着叮咚而下,鸟语花香、名胜古迹、潺潺流水使人误以为进入了人间仙境。
宋亚男见此,忍不住感叹道:“真美呀!想不到我的家乡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近看不如远望呀!”张书记趁机说道,“远看全面,到了跟前只能看一棵树、一片花草,庙宇、书院也只能看见一堵墙、一间房……”
“对!对!有道理!咱们进院看沙盘去,想看了还这么看。”宋亚男深有感触般说完,转身径直走向乡政府大院。她的烟瘾很大,扫视一眼四周风景后就想抽烟了,只因自己出门时就带的一支烟已经抽完,不然早叼上香烟了,现在根据以往经验断定接待室里准有香烟侍候,故而走得很急。
宋亚男没有想到,老黄历用不得,老经验在这里不灵验。这里成为旅游胜地之后,接待任务很大,一般情况下接待室只备茶水、不备香烟。张书记知道本地女人不是东北女人,一般不吸烟,进入接待室后先让刘秘书招呼乡长和其他副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自顾自地吞吐起烟雾来,反而使宋亚男的烟瘾更加强烈了。宋亚男极想向张书记讨一支烟,可是一闻那呛鼻子的劣质烟草味道,一看那不足十元钱的烟盒,知道自己一吸准会呛得咳嗽恶心,就干脆打消了这一念头,一心只等午餐时间到来。宋亚男等候午餐,还是出自经验,觉得餐桌上必有好烟好酒。宋亚男被烟瘾折磨得没有一点精神,对于后到的乡副职们,只是随着张书记得介绍麻木地点头打招呼,姓名一个也没记住,至于他们介绍的景区情况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到了,在步入乡政府预订的饭店餐厅后却更加失望。她看到餐桌上不要说香烟,连一瓶啤酒也没有。她很想张口要烟酒,又出自虚荣心,实在难以张口,只好拣几样菜肴慢吞吞地吃着。
张书记不知宋亚男没有烟酒吃不下饭的习惯,也是按照习惯性思维认为女人不喝酒的,因此没让上酒,看到宋亚男没精打采的吃饭样子,生怕得罪她,便向她推荐当地土特产,把一盘鱼和糖醋藕片推到她面前说:“吃这个!您在沙盘上看到了,景区里有个龙泉湖。这鱼是湖里野生的,藕是湖里养殖的,湖水没有污染,我们请人化验过,水质胜过了一般的矿泉水,这种鱼、藕都是稀缺物,您尝尝咋样?”
宋亚男没酒喝,什么也吃不香,可是一看张书记的殷勤样,只好吃了两口,苦笑着敷衍他说:“好吃!果然是好东西。”
“总算看见笑容了。”张书记信以为真了,笑着说,“既然您喜欢,下午我派人给您弄些新鲜的,带回家让家里人都尝尝。”
“好!好!”宋亚男胡乱答应着,扒拉了几块藕片吃。
张书记看她吃得像是很香的样子,也就埋头吃了起来。
午餐过后,大家起身离开餐厅,往饭店外边走,走过一楼门口吧台时,宋亚男斜眼看了一眼吧台后面摆放的烟酒后,说:“你们先回乡政府去,我方便一下,随后就到。”
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
大家无话可说,只好先走了。
宋亚男看到大家离去,在一楼卫生间门口转了一圈,立即返到吧台前,花一百元买了一包高级香烟,迫不及待地拆开,抽出一支点燃,猛吸几口后,叼着半截香烟回到了乡政府接待室。
张书记一看她叼着香烟的样子,惊愕地瞪圆了两眼,为上午独自吸烟后悔不已。
“咱们中午不休息了。”宋亚男大大咧咧地坐下,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扔给张书记说,“早座谈完早散,我得在今天赶回报社,明天完成稿件,争取后天见报。我先说一说我的感受。我算是跑马观花看了一下景区情况吧,总的感觉是景区硬件不错,软件比较差劲。我说的硬件好,大家都理解,整个景区山好水好风景好,古刹、书院古香古色,文化底蕴之深厚在我省罕见,是有吸引力的。软件是指开发力度不够,道路不通畅,服务跟不上,使一些老年人、体弱者望而生畏。这些人不敢来不要紧,问题是他们身后还有家庭……”
张书记看到她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讲述,惊出了一身冷汗,扪心自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她错把我们支应她的话当真了,真要把这些话捅到报纸上还不砸了我们的景区?今后还谈什么旅游收入?问题是不是出在香烟上?她还有什么嗜好……”
张书记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抽身到接待室外,立即用手机拨通了王伟的电话,悄声说:“王伟老弟,你可把我坑苦了。”
“怎么回事?”
“顾不上细说了,我想问你,她有什么嗜好?”
“叼上高级香烟,能聊三夜三天;面前摆上好酒,笔下妙文准有。”
“我给你说正事呢,千万不要哄我。她一个文雅漂亮的年轻闺女,可不像吸烟喝酒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的外表看来文雅,其实那是假象,豪爽粗鲁才是本相。她在这几年,整天外出采访、写稿,哪家不愿在报纸上出名?哪个单位不巴结她?眼下当官的你清楚,有几个不是骚气鼻子的?有几个不想把她灌醉趁机浑水摸鱼的?这么灌来灌去,就是不会喝酒的也能锻炼出大酒量来。对了,我记得你给我说过,你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时就碰到过这样一个女人,你忘了?”
“对!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张书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喊出了声。那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有三个祖籍本县的作家出了名,市文联就在县里给他们召开了一个作品讨论会,邀请了许多全国著名的文学权威级的名人出席。县委一见有这么多贵客前来,十分重视,便派人到会上服务,他当时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恰巧被抽到了会上。会议圆满结束时,组织会议的市文联要举行宴会答谢县委领导。县委领导也想结识一下这些名人,都如约参加了。到达宾馆后,他们发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影视圈内名人,便想和人家碰碰杯,又怕遭到拒绝,就向市文联领导打听人家是否喝酒。市文联的一位副主席是本县人,是县委领导们的小老弟,并和女名人夫妇是好朋友,知晓女名人酒量很大,为捉弄县委领导,就假装正经地告诉他们:“拒绝是不会的,不过她酒量不大,你们可千万不要把人家灌醉。”县委领导听信了小老弟的谎言,在他带领下去向女名人敬酒,开始一人一杯地敬酒,后来由两杯到三杯再到六杯……结果喝来喝去,参战的县委领导一个个烂醉如泥了,人家女名人还谈笑风生地到各桌敬酒。当时的张书记还年轻,但是从中总结出了一个道理:“女人不喝酒,就是滴酒不沾;女人敢喝酒,准是酒量无边。”他曾向多人提起此事,不料事到临头自己却忘记了此段往事,现经别人提醒,确实有点后悔莫急的味道。
“忘了不要紧,怕就怕你惹下麻烦了。”王伟在电话中说,“快说要不要我去救急?”
“哎呀!”张书记兴奋地失声叫起来,“正盼着你这句话哩!求求老弟快来吧,来晚了,她就走了。你先给她打个电话稳住她,然后找上你们两个同学尽早来。她不是咱们县中毕业的?找同学不应该有困难吧?”
“找什么同学?你和乡长党政一班人还怕灌不醉她?”
“他们不行……”
“这时候了,还顾得上抠屁股唆指头呀?”王伟打断他的话开玩笑说。他们这里县乡干部有个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事,见面都是不互相取笑几句、甚至笑骂几句不谈正事,取笑了,笑骂了,证明关系好,什么事也好说;否则,你一见他的面就正儿八经地说事,他觉得你不够意思,也会一本正经地答应你,结果是一等你出门就把你的事抛到了脑后。张书记在著名风景区任职,接待任务较大,为减少开支,不得不推掉一些要求接待的人,遇到不得不接待的也只让负责结账的办公室主任出面,因而落下了“老抠”的绰号,关系好的就说他这种算计是抠屁股唆指头,意思是连屎渣子都不肯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