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又是一年深秋,残霞西斜,天穹尽染。当西方落下最后一道霞红时,大明宫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哀讯——“皇上——驾崩!”
月朗星疏,会晤阁内,刚从关西归来的长暮门执印扶洵接到宫中密报。
看着信纸上的几个大字,扶洵顿时气急攻心,踉跄着倚在青玉案边,一口鲜血吐在密报上。
“掌门!”扶翕从未见父亲有过这般悲愤的模样。
“翕儿,你来。”扶洵捂着胸口,悲痛万分地招扶翕来他身旁。
只见那来人一袭白裘轻飏,青丝如墨,俊美刚毅的脸庞宛若刀刻,周身散发出极为动人的气韵。
如此从容清逸、沉静卓绝。
“父亲大人,莫不是宫中…发生什么了?”扶翕紧蹙眉头,赶紧上前支起扶洵。
“这群无耻老儿…居然趁我不在关中,对陛下狠下毒手!竟…竟还与郓王暗中勾结,欲匡扶那无能的李温为帝!陛下他于我、于长暮、于社稷…都有重恩啊!你,且速速去写信给夔王府通知四皇子,让他连夜赶往长暮!这夔王府…恐怕不宜久留!”扶洵轻轻推开扶翕,攥紧了手中的密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是。”扶翕略带担忧地望着父亲,沉重地应道。
“阿耶今日就入宫取他李温的狗命!若此仇不报,我扶洵枉再为人!”扶洵忽地睁开双眼,坚定地望向远方。
“父亲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您莫要只身前往!这密报来的急,有诸多疑端…若非去不可,便让儿跟随您吧!”扶翕明白,父亲一旦决定,这事情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了。他索性没有劝阻,反而请求跟随。
“不行,你是长暮门唯一有资格执掌大印的人了。此去多舛,你留在长暮。万一阿耶遭遇不测,至少…陛下与阿耶的心血有人传承。”扶洵不可置否地打断了扶翕。
扶洵心知翕儿从小就稳重内敛,又精于长暮门的真传,是接手掌门的不二人选。因此,他一向很器重翕儿,也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长暮掌门人的位置传给他。
扶洵自知此去难复。果然,这一天就要到了。
“父亲!”扶翕明知再劝无益,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我意已决!今夜亥时,阿耶会暗潜入宫。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将李温这无耻小儿的脑袋取下!”此时,扶洵棱角分明的脸上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扶翕负手静立在青玉案边,无奈又凝重地望着父亲决绝离去的身影。
好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扶洵此去怕是想要与郓王同归于尽罢,他便是这样一个不惜牺牲自己也要铲除恶势力的人,不屈又倔强。
只是那扶洵终还是低估了郓王李温。
李温既能这么轻易结束他父皇的性命,恐怕幕后更有高人。
第二日。
恭阳观里,文竹堂内。
偶有风过,伴着飒飒枫声,阁台上的珠帘叮零地碰撞着。
永安公主一手捻沉香流珠盘着,一手持木槌轻敲木鱼,口中默念《玉枢经》。
偌大的堂内唯有这木鱼伴着清脆的珠帘碰撞声笃笃作响,一缕缕檀香自釉炉中袅袅升起,白雾环绕,香气沁人。
在这样幽静肃穆的地方只怕就待一盏茶的功夫,心也便会像那止水一般清净了。
而这样青灯古佛的日子,永安公主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咚——咚——”早钟幽幽地响起,一下一下回荡在耳边。
“邑印道姑…卯时到了,该用早膳了。”掌灯的姑姑黄岳娘轻叩门沿,低低出声道。
堂内的公主依旧是动也不动地闭目跪坐在蒲垫上,轻捻流珠,一下一下地敲着鱼子,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刚刚那老成的声音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须臾,伴着木鱼声,公主拨了几下流珠后忽地停了。那双久闭的星眸,此时也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清冷的眼睛,透着些许晶莹,深邃而波澜。
一眼望不到底,也看不透彻。
“皇帝阿哥许久未来了,莫不是宫中琐事缠身?”永安公主放下手中的木槌,由那掌灯的黄岳娘搀扶起来。
“公主…陛下他…”黄岳娘扶着邑印道姑的手微微一僵,惶恐地抬头望了望身侧的公主,支支吾吾道。
公主手中握着的流珠忽地紧了紧,她并没有理会黄岳娘的失态,径自搭着黄岳娘的胳膊向堂外走去。
文竹堂外的风很大,摇得树叶纷飞飘零,入目便是一片火红。
秋又深了一层。
“黄岳娘,你跟着我多少日子了?”公主也不看那掌灯的姑姑,犹自欣赏这漫山遍野的落枫。
“回公主的话,老奴跟从您三十九年了…再过两月,便是第四十个年头了…”黄岳娘也随着她家主子的目光放眼望去,略有些感慨地答道,“奴婢从公主刚离开奶娘时便来服侍您了,公主从小就是个惜字如金的冷美人儿。还记得当年随公主入长暮门时,老奴见您唯有碰到那扶大师兄,才会多说上两句,脸上也多些柔情。”
“是啊,最了解我的人也不过是你了…所以,有什么话,就说吧。都已经到这般田地了,我还怕什么呢。”那昔日的冷美人如今虽风韵犹存,只是那双眸子里不再闪烁着光芒。她这才从落叶的美景中抽出目光来,落在那个叫黄岳娘的姑姑身上。
“唉,老奴明白,老奴明白…据奴婢在宫中的亲信得知,陛下于昨日酉时,驾鹤西去了…”黄岳娘搀着公主微微颤抖的手,沉痛地道,“朝中人皆心知肚明陛下嘱意四皇子夔王,可圣上驾崩后却是那郓王李温被宦官迎立为帝,四十九天后便行登基大典…扶大师兄咽不下这口气,留下长暮掌门之位给扶翕公子,联合了几名侠士,只身入宫行刺。谁料那些宦官老贼身后还有会布毒的武林高手…据说扶掌门此去本也是准备与那李温同归于尽的,所以不管不顾,即使生生受了贼人一掌,危在旦夕,还欲除去李温。后又被施了毒,眼看失败了,才仓皇逃走的。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啊…”
“啪”地一声,道姑手中的流珠手串突然断了,流珠似瀑布一般滚落到四周…
虽是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真真切切地听别人道给自己还是难以置信。
邑印道姑双眼紧闭,泪水却依旧止不住地向外涌:这么多年了,扶郎都是一个人,还要带着翕儿…如此孤苦难熬,可还没待自己为他做些什么,就要阴阳相隔了…连阿哥也离开了!两个我最在乎的男子都相继辞世了,留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终是…一无所有了…“公主忽又痴痴地呢喃,“陒黎!你一定很满意吧?一定很称心吧?我终是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了。扶郎走了,阿哥也离我而去了,你现在得意了吧?你得不到的终于都被你毁掉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啊…”
公主一个没站稳,咚地一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依旧是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其中的光彩又暗了些,几近无神,而脸上则是一片晶莹。
“公主…公主,节哀啊!您还有扶翕公子啊!您要振作啊!”黄岳娘见到自家主子如此失魂落魄,无奈地跪地俯身轻拍公主的后背,出言安慰道。
山上的枫叶还在飘,邑印道姑望着远处出神,依稀仿佛看到了:还是那样一个秋天,枫叶还是落得那样畅快。山麓处,茅屋采椽,一对年轻的恋人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婴儿逗笑,其乐融融…
随着一声破空的尖锐号声,丧钟自文竹堂后的院子传来,浑浊而悠长,低低地响彻在恭阳观的上空。
这钟声,也好似那失去至亲的哀嚎,一下一下,敲进心房。
自皇帝驾崩后七个时辰的光景,京师戒严。
各坊市大门紧闭,街上只有南衙禁卫军匆匆来往的身影与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声。
所有人的表情庄严而肃穆,空中时不时传来两声惊心的鸟啼。
顷刻间,浓浓的感伤之怀在长安蔓延开来。
劳役开始为期七天日夜兼程的工作,抢修通往皇陵的御道;梓宫开始铸棺木与万斤独龙木,涂刷四十九道棺漆。
长安的百姓被禁止上街、出城,停止一切活动,唯有每天的午时可以出坊置办粮食。
长长的白绫垂挂在各坊市前,繁华似锦的长安此时一片死寂,毫无色彩与生机。
公元859年秋,唐宣宗以服丹药中毒而告崩天下。
唐朝正值改朝换代之际,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副使亓元实与一众宦官矫诏拥立大皇子郓王李温为帝,改名李漼。
李漼手下一众乌合之众劝谏李漼趁此一举端掉先皇的旧部。其为除宣宗心腹以及余党,特密书一封至长暮门,引宣宗心腹长暮门执印前去宫中行刺郓王李温,欲行瓮中捉鳖之计。顺利除去了先皇旧部长暮门扶洵这个心腹大患后,接下来的那些个余党都是小帮小派,不足挂齿,处理起来易如反掌。
更何况李漼有江湖第一大邪教——血盏教的鼎力协助。
血盏教教主陒黎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媞邪小娘子,使得一手好毒,经她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鲜血淋漓、死无全尸的。彼时为正道所不容,惨遭暗算,隐匿于江湖二十年,武林至宝《铜花怨》也与之一起消失。
如今她却又再一次出山了,还与朝廷有所勾结——不仅有了强大的靠山,还就着《铜花怨》韬光养晦了许久。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使毒的姑娘了,而变成了一个手段残忍至极、武功无人能敌、人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头。
她的出现不仅为正教所憎,她手中的《铜花怨》更是让各路侠士虎视眈眈,一场群雄逐鹿就此吹响了号角。
媞邪小娘子在江湖上掀起比二十年前的更大的波澜,一场血雨腥风就此酝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