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婉,”叶天赐听到她是人不是鬼,惊喜交集,走近去,紧紧握住她的双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顾啪啪掉泪。
二人便如此相见无言,唯有泪两行。
“先押回去吧。”县太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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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轰动全城。开审那天,县衙门口人山人海。县太爷审了半个时辰,案情便明朗,王小婉说,是包秋月半夜里摸进房间来,偷走小孩,刚出门王小婉被惊醒了,追了出去,追到花园,见包秋月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跪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刀锋在月色下冷冷发光。王小婉一见疯了似的扑上去,俩人扭打起来,剪刀掉到了地上,王小婉抢到手,不顾一切扎进了包秋月胸口。
县太爷见她供认不讳,便让她画押,突然,师爷走上来耳语说:“大人,我刚刚想起来,上月丝绸商蔡升报官,说他二妾被人拐了去,名字正是王小婉。”
县太爷愣住了,这个节外生枝也生得太奇怪了吧,一个小妾怎么可能变成奶妈呢?问:“蔡升有说他小妾刚生过小孩吗?”
“不清楚,要不,传蔡升来认人?”
蔡升传来了,一见面,便大声斥骂:“贱人,竟然私奔,还犯案?”
师爷向他细说了案情,蔡升听完不依不饶了,说:“贱人进我家大半年,我还没碰过她的身子,现在竟然能做奶妈,一定与人私通,我要告状,不能饶了那奸夫。”
蔡升当天就给县太爷进贡了银子,非要出一口恶气不可。可是,这个连杀人罪都毫不隐匿的弱女子,此时突然强硬起来,对奸夫是谁,所生孩子现在何处,一概有问无答。县太爷很奇怪,一个要死的人,还隐藏这些干什么呢?
叶天赐那头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知道结发妻子还在人世,并且为了救小孩,犯下杀人罪,这回是不死也得死了,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是那道士和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里面一定有联系,可他一时又想不通。
叶天赐使了银子,得到一个会见的机会,见到小婉手指头被上刑弄得血肉模糊,不禁悲从中来,二人抱头痛哭,没想到恍如隔世的相见,却是在死牢里。
“小婉,我倾家荡产也要救你出去。”叶天赐咬牙切齿地说。
“相公,能再见你和小天,我心满意足了,不必为我倾家荡产,一定要把咱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咱们的孩子?”叶天赐喃喃地问,“道士的法术是真的,是么?”
王小婉点头,小声附在他耳边说:“道士是我请来的,给你吃的是迷散药,那是我们的孩子。”
叶天赐长叹一声:“老天爷有眼啊,小婉,我一定要救你出来,不能让小天没有娘。”
见完王小婉,叶天赐被县太爷请了去,县太爷和颜悦色地问:“那天在府上,你与王小婉的见面,似乎有隐情,可否将详情告知。”
叶天赐心想,反正要救王小婉,县太爷是个关键人物,于是便将他与王小婉成亲之后的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
县太爷听得津津有味,不住摇头叹息:“传奇,太传奇了,这么说,那孩子就是你们二人所生?”
“正是。”
县太爷沉吟着,心里有喜有忧,喜的是不用再审犯妇,真相就得到了,忧的是这本是件普通凶杀案,不过背后的故事却如此错综复杂,尤其现在牵到了另一个蔡家,该如何摆布,是个难题。
“那么,你知道王小婉在离开你家后,被人家出银子纳了妾么?”
叶天赐摇头说:“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能想到了,就是对面蔡家。”
“嗯,现在蔡升也告了状,要抓住与王小婉私通生子的奸夫,现在看来,那奸夫便是你了,而你又是在不知情之下,受了道士蒙骗,如果能找到这个道士,你便可以开脱,否则,唉,本官只好暂时留下你了,待本官再与蔡升疏通一下,让他不告也罢,毕竟你们才是结发夫妻。”
叶天赐没想到自己原来送上门成了奸夫,吃惊不小,如果自己被关押,如何去解救王小婉呢?万万使不得。于是请求道:“大人,请宽限几天,我这回去本想变卖了家产,以图解救王小婉,请大人放心,我不会逃走,再说,能与结发妻子重见,如果她死了,我活着也没意义了。”
县太爷心里明白得很,蔡升不过想出口气,使的银子有限,但叶天赐是要救人命,多少银子都不在话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16
县太爷找了蔡升,先推心置腹说,王小婉所牵涉的杀人案,你也脱不了干系,人犯是你的小妾,管教不当,呈上知府,肯定要判你个牢役。
蔡升一听吓坏了,连忙求教。县太爷为难地说,如今你要告拐带罪,这样一来,天下都知道人犯是你的家人了。
蔡升问,那我不告了呢?县太爷说,不告虽然没人知道,但是我身为父母官,结案不能马虎,还是要把人犯的身系交待清楚,你依然难逃干系啊。
蔡升开始冒汗,掏出几张银票颤抖着递过去。县太爷一再沉吟,终于指了一条明路,说:“你可写一封休书,日期写在一个月之前,那么,此人犯就与你无关了。”
蔡升恍然大悟,赶紧磕头拜谢。
草草葬完包秋月,叶天赐凑了五百两银子,这是他所有积蓄了,然后直奔县衙。县太爷这回是铆足了劲,任期只剩一年,非要一口吃出个胖子来不可,他估算王小婉的价值是二千两,见到打了两个对折的银票,心里不爽,轻轻将银票推回说:“蔡家之事,我已帮你办妥,不过杀人案嘛,如果没开堂之前,倒也好办,可以将死者定为暴亡,可如今公开过了堂,百姓都亲耳听见了王小婉承认杀人,此事难办啊。”
县太爷没有说“不可办”,只说“难办”,叶天赐马上明白了,是银子太少,马上说:“大人请多费心,我回去就卖了院子,再凑出二百两银子,还请大人帮我周旋。”
县太爷只是摇头为难。叶天赐只好告辞,但不是回家,而是把师爷请到了酒楼,一桌酒菜外加十两银子,终于套出了县太爷的心理价位——二千两。
这一下让叶天赐倒抽冷气,他上哪去凑多一千二百两呢?看来,王小婉是救不回来了。
师爷也好心相劝,说:“你这七百两,也不是没用,可以保住命,到时判个充军。”
叶天赐苦笑,“一个弱女子,千里充军,还不是死路一条?”
师爷也叹息,“其实,县太爷要把此案完全翻过来,风险还是很大的,毕竟此案影响大,全城皆知,搞不好知府大人都听到了,有二千两银子,丢了官也值得嘛,你说呢?”
道理没错,错的是,他根本无法凑到这笔钱。
师爷最后又道:“叶兄,银子的事,你有心救人,还得抓紧,知府大人正在各县巡视,下月到本县,到时就无法圆转了,知府大人可是有名的铁判官,杀人案到他手里,必斩无疑,连充军都没戏了。”
这个消息让叶天赐彻底陷入了绝望。
△17
十天时间,叶天赐愁白了头,整日里长吁短叹,儿子叶小天突然没了奶吃,饿得哭哑了嗓子。他不得不再去疏通,县太爷心存善念,允许每天让刘三带小孩去牢里喂奶,这已经是天大的开恩了。
半月后的一天,突然有人拜访,叶天赐一见,来人是李有材,当年行商认识的那个穷秀才。李有材一见他的样子,大吃一惊:“叶兄怎么一年多不见,老了二十岁啊,可是最近遇到难事?”
叶天赐也不想把重见之喜罩上乌云,只是苦笑说:“惹了点小官司,不妨事的。”
“叶兄不必忌言,我现在在知府衙门做师爷,此次知府大人巡视,我打先站,为的是暗察民风,看看下面可有冤屈。”
叶天赐一听大喜过望,赶紧离座先拜谢,然后将事情详细告知。
李有材如听山海经一般,“竟有此奇事,这狗官,胃口也忒大了点。”
叶天赐摇头说:“这也不怪县太爷,毕竟案子是明白的,没有冤屈,现在我既是苦主,死者是我妻子,也是罪家,凶手还是我妻子,唉。”
李有材点头:“是啊,要救嫂夫人,的确不易,走县衙门是二千两,如果走知府衙门,二千两都不够,看来,我们得在这半月里想个妥当之法。”
“有材兄可有主意?”
李有材摇头说:“容我想想,明日再来拜访。”
叶天赐哪能让他这就走啊,执意留下来喝酒叙旧,李有材说:“叶兄现在能有叙旧心情?还是救出嫂夫人之后,一家团圆时再叫上我痛饮不迟。”
第二天一早,李有材又上门来,第一句便问:“叶兄亡妻现在葬在何处?何时下的葬?”
“半月前下葬,就在城外虎头山。”
“半个月……”李有材沉吟着,说,“你说,半个月尸体完整程度有多少?”
这种事情活人都不会知道,只能估算,叶天赐说:“应该尚算完整,棺木用的也是好材料。”
“那么,叶兄府上有可靠之人么?”
“如何?”
“挖出来,我能救出嫂夫人。”
叶天赐激动得发抖,说:“倒是有一下人,叫刘三,人也可靠。”
李有材摇摇头,“算了,这事要绝对秘密,要不,叶兄自己去一趟如何,就在今晚。”
“行。”叶天赐完全不用考虑,只要能救出王小婉,别说挖一个死人,挖十个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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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材直接找到县太爷,县太爷认识他,一见知府的师爷突然拜访,心里发慌,他知道知府大人要下月方到本县,师爷提前到来,肯定有不寻常的事情。
李有材一本正经,说:“知府大人委托我提前暗察民情,这一路走来,听到记录到的,都对大人不利啊。”
果然要来查他,县太爷惊出冷汗,千万别在最后一年任期里出事情,之前所有努力可就白费了。
“呵呵,”李有材突然放松下来,“都是道听途说,知府大人也不会相信的。”
“那是那是,本县可算是治安清明,牢里从来都没满过,死囚牢也只有一人。”
“牢里人少,这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治安清明,一种是办案不力,这得看如何理解了,呵呵。”
县太爷连连点头,“李先生说得在理。”
李有材见此官如此诚惶诚恐,心里有了底,其实,这年头没有一个地方官能真正理直气壮,细查起来,个个都有砍头的份,大明律法对贪赃枉法是极严厉的。只不过,官官相卫,谁也不会去乱捅马蜂窝,查人者人查之。
“大人可知道知府大人这次为何出来巡视?”李有材突然问。
“这个……听说是州府粮仓着了火,知府大人才下来,只是听说,也不知这着火与巡视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那我告诉你吧,知府大人五行属金,火克金,知府大人信这个。”
“恕本官愚笨,知府大人为何要巡视避开呢?火已经烧完了啊?”
李有材就等他问这个,笑问:“大人可记得,当年洪西县令是为何被摘了乌纱吗?”
“洪西县令石大明?贪赃枉法啊,不过涉及银子才区区三百两,有点过头了。”
“关键不在这儿,”李有材压低嗓子说,“你可记得,查办石大明之前,州府兵营……”
“啊,”这位县令恍然大悟,倒抽一口凉气,“记起来了,兵营着火。”
“不知哪个高人和知府大人讲过,如果他身边着了火,就必须要查办一个县官来挡那个火克金的煞,否则……”
县太爷心有余悸,冷汗直冒,他听明白了,这次肯定要有一个人倒霉,天知道就一定不会是他呢?
“我想在贵县也放一把火,大人觉得如何?”李有材笑眯眯地问。
县太爷很诧异,“此话何解?”
“我有一个契兄弟,在贵县,名叫叶天赐,想必大人很熟悉。”
“叶天赐,熟悉,熟悉,不过,他现在有官司……”县太爷突然收口,他意识到了李师爷今天拜访的真实意图要出来了。
李有材仍然笑眯眯望着他:“我兄弟手头也不宽绰,大人的二百两压惊费肯定少不了,如此一来,知府大人也不愿意再来贵县了,下回巡视,可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县太爷是聪明人,他明白到李有材是替叶天赐来谈判的,不过对方的确给了个好价钱,虽然是二百两银子,却完全没有风险,甚至还挡住了一场可能的飞来横祸,他明白李有材刚刚已经送了他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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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死囚牢里着了大火,烧了半夜,后来火势越来越大,竟然把隔一条街的县衙门也一起烧着了,天亮火才被扑灭,牢房和衙门都倒塌,里面一共死了两人,一个狱卒,一个女死囚。
县太爷赶紧上报,知府大人很快回应,你们县里自己凑钱重建吧,别指望州府拨款。
县太爷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至少,这个县衙门在他任内是建不成了,重建至少需要两年,他可以高枕无忧等着归田了。
再见到李有材时,叶天赐托给他一百两银子,说是给枉死的狱卒家里。李有材接了,有点无奈地说:“这些当官的,果然厚黑,我是没想到他能举一反三,顺手把自己的衙门都点着了,高招,高招啊。”
其实那狱卒是救火而死,出乎了李有材和县太爷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么一来,真实性更强了,知府大人毫不怀疑,全城百姓也没有一个对此事产生过非议。
几天后,叶天赐突然搬家,此院子因为发生过凶案,只能低价贱卖。
从此,县城里再没有人见过叶家人。这把火也是三河县有史记载最大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