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凯诧异地瞪大眼睛:“哦?”
“找了她几天,不恨了。”斩哥长出一口气,“真的不恨了。我只希望她能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能没事。我只是觉得,不能让她像那些女人那样,被强暴了,又像狗一样被打死。”
“斩哥,”任凯慢慢地说,“这说明你在心里原谅她了。”
“我不知道。”斩哥耸耸眉毛,“也许吧。”他看看任凯,眼神里有暖暖的笑意。然后,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此刻,风忽然大了起来,一道刺眼的闪光过后,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要下雨了。”斩哥看看天,“走吧,回车上。”
任凯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正在此时,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狭窄的街道霎时间亮如白昼。
他们同时看清了马路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一高一矮。高个的是个男人,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正是和任凯在便利店门口两次相遇的拾荒者。他手里的二齿铁钩锈迹斑斑,铁齿却锋利如新。
矮个的是王桃。
王桃的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的短袖衬衫,紫底白花。
四个人站在街道的两端默默对望,彼此在对方脸上捕捉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表情。
惊异。恐惧。警惕。醒悟。
当一切跃然脸上,了然于心,斩哥把手放在腰间,大声喝道:“你们两个,站在原地不要动!”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拾荒者拽起王桃,转身就跑。
此刻,迟到了多日的暴雨,轰然而至。
后巷宛如蛛网般错综复杂,黑暗中,无数来不及分辨的事物在身边一掠而过。两个追,两个逃。不用说那些“站住,不要动”的废话,彼此心里都清楚,除非这样一直追下去,否则,一旦相遇,就是生死相搏。
四个人在后巷里沉默地奔跑,之间的距离时长时短。拾荒者显然更熟悉这里的地形,但拖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桃,始终无法摆脱紧紧追赶的两个警察。在一个三岔口,拾荒者突然停下来,从腰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王桃手里。
“跑!”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清晰,“跑!”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对自己说话。
那几天里,他也跟王桃说话。虽然在王桃听来,那只是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但这已足够了,王桃知道这个把自己从垃圾箱上救下的男人是个拾荒者;王桃知道他每天回来都给自己带来食物,有一次还带回一件漂亮的衬衫;王桃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抚摸自己的全身,带着梦呓般的喃喃自语;王桃知道在他眼里,自己是一件完美的垃圾。而垃圾,是他最爱的。
这就够了。
王桃来不及多想,沿着右边的路飞快地跑了。
任凯和斩哥眼看着前方的黑影停下来,然后一分为二,心里都清楚麻烦了。斩哥边跑边在腰里摸索着,跑到三岔口的时候,任凯不由分说地向左侧追去,斩哥大叫等等。
任凯好不容易停住脚,回头时却愣住了,斩哥递到他眼前的是配枪。
“拿着。”说话间,斩哥已经跑上右侧的小路,“当心点。”
任凯咬咬牙,提着枪向小巷深处追去。
雨越下越大,任凯的全身早已湿透。冰冷刺骨。流汗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成绺的雨水从头上淌下,严重干扰着他的视线。任凯一边跑,一边不得不时常擦擦脸。这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转入另一条小巷后,前面的拾荒者已经看不见了。
任凯心里一沉,原地四处张望着。周围黑漆漆的,只有眼前事物的轮廓还依稀可辨。再远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刻,又一道闪电在天际划过,炸雷声过后,任凯也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这条小巷。
这大概是某条小吃街的后巷,到处都堆满了啤酒箱和杂物筐,最重要的是,小巷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墙。这是条死胡同。
任凯抽出强光手电,拧开,平端在眼前,持枪的右手搭在握着手电的左手手腕上,扳下击锤。
拾荒者就在这条小巷里。
王桃也跑进了死胡同。
大雨中,眼前的这堵墙又高又滑,借着闪电的光亮,能看到墙头布满了锋利的玻璃碎片。
王桃要急疯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她背靠在墙上,全身哆嗦着,祈求自己能和这堵墙合二为一,祈求追击者不要看到自己,祈求他是那个好心的年轻警察。
可是,他已经来了。
来者放慢了脚步,一点点试探着向前走。王桃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形上看,很像是斩哥。
来者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王桃死死地盯着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架。
他停在王桃身前五六米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开口问道:“王桃?”
真的是斩哥!王桃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立刻无影无踪,她死命地向后缩着身体,失声大叫:“你别过来!”
“靠!”斩哥笑了,“真的是你啊。”
忽然,王桃摸到了拾荒者塞给自己的那样东西。
漆黑一片的雨夜里,强光手电的光线也显得微不足道。任凯平端着手电和枪,一边向两侧扫视,一边慢慢地向小巷深处走去。没有多余的手来擦雨水了,任凯不得不拼命睁大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模糊。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种可能,也有无数种危险,手电光照射到的杂物似乎都面目狰狞。任凯突然感到恐惧,仿佛前后左右都有了莫名其妙的声响。他惶恐地前进、后退、左转、右转,有几次差点要扣动扳机,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一顶破帽子或半捆油毡纸。
他突然希望拾荒者并不在这条巷子里,希望他已经逃之夭夭。
只要能安全地走出这条小巷,只要能活过今晚,一切都好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无比。然而幸运的是,自己已经走到小巷的尽头了。
任凯稍稍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庆幸。看来拾荒者的确已经逃走了。
他垂下已经酸得要命的双手,感到那颗牙前所未有的剧痛。而就在此刻,面前的一张破塑料布陡然升起!
密集的雨声中,任凯依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呼啸着向自己打过来。
黑暗中的斩哥默不作声地站着,渐渐地,他适应了小巷里的光线,也看清了靠在墙上,不停筛糠的王桃。
王桃死死地盯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脸一片惨白,腮上粘着几缕头发,乌黑油亮。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眼前的王桃,那个曾经污秽不堪的王桃,那个曾经像狗一样的王桃,此刻却显出了少女的妩媚。
“走吧。”斩哥觉得王桃应该换件衣服,吃碗热面条,这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好笑,“我带你离开这儿。”
一声炸雷在半空中爆响,吞没了斩哥的话,却让王桃看清了斩哥的脸。
他居然在笑!
斩哥的笑在王桃眼里,就等同于警棍、手铐和无休止的羞辱与殴打。王桃彻底崩溃了,她把手从背后猛地抽出来。
“不要靠近我!”
斩哥看到王桃的手腕上悬着半截被斩断的手铐,仿佛一个样式可笑、做工低劣的手镯。
他也看到王桃手里握着一支警用转轮手枪。
任凯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拾荒者的铁钩重重地击打在脑袋上,也能清楚地感到那两个铁齿撕开自己脸上的肌肉,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疼,即使是那颗一直在作祟的智齿。
只是时间仿佛停止了。大雨,身边的事物,甚至挥舞铁钩的拾荒者,统统不见了。任凯原地旋转着,感觉全身轻飘飘的,似乎所有的肌肉、骨骼、筋脉都不属于自己了。这种感觉很惬意,甚至有些眩晕的幸福感。
终于结束了。
但是很快,时间又恢复了运转。只是一切都是慢动作,任凯几乎能分辨出每一滴雨水落下的轨迹。拾荒者狂暴凶狠的面孔和嘴里龇出的黄牙,分外清晰。
在丧失意识之前,任凯向那张脸连扣两下扳机。
斩哥后退了几步,勉强站住。他有些发懵。刚才是谁用力地推了自己的前胸一把?
斩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完全湿透的蓝色制服上,有一个烧焦的小洞,大片的红色正迅速蔓延开来。
斩哥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了,他疑惑地抬头看看王桃,对面的女孩正在大声哭泣。
哦,你害怕了。
不,别怕。
斩哥踉跄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女孩的哭泣变成了更加恐惧的尖叫。
王桃再次扣动扳机。
四个小时后,警方在小巷里发现了重伤昏迷的任凯和脑袋被打得稀烂的拾荒者。经过DNA比对,他就是系列强奸杀人案的凶手。
五个小时后,警方在另一条小巷里发现了斩哥和已经疯癫的王桃。斩哥身中两枪,不治身亡。
三天后,重型颅脑损伤的任凯从昏迷中苏醒,他的脸上被缝合了14针,牙床骨骨折,三颗牙齿被打掉,其中就有那颗刚刚冒头的智齿。它再也不会疼了。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搭档的真实姓名:刘中选。一个普普通通,跟“斩”字毫不搭边的名字。
半个月后,任凯知道了更多的情况。王桃已经被初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拟送往市精神病医院强制医疗。发疯后的王桃变得异常安静,嘴边时常挂着娴雅的微笑。斩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骨灰安葬在烈士陵园。
任凯刚能下地行走,就去找中队长自首。他丢了枪,斩哥又被这支枪打死,他已经构成了丢失枪支不报罪。中队长有些莫名其妙,说兔子你他妈也疯了,阿斩是被自己的枪打死的。任凯说这他妈不可能。无奈之余,中队长调看了枪支领取记录,发现当天的记录有更改。枪库管理员解释说,当天斩哥独自回到局里,申请全勤后又去了枪库,说自己早上和搭档领枪时把枪号报混了,让管理员改过来。
中队长听后沉默了半晌,然后对任凯说,枪的事就这么算了吧。你好好休息,别有负担。最后加了一句,别让阿斩白死。
任凯没哭,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站了足有半个钟头,然后向中队长要求立即回到岗位上。中队长不同意。任凯一再坚持。中队长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给我个理由。
理由?
烟嘴曾经偷偷告诉任凯,发现斩哥遗体的时候,他的脸上是带着笑的。
这就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