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整天战战兢兢,低声下气,让别人把关——作者自己倒可以不负责么?这一来,就让人怀疑你问题不小。
——能这样么?
——怎么不能?人家一纸调函,八分钱,就解决问题了,你呢?来回折腾,连觉也睡不好。这回明白了吧?!
能不明白么?
始作俑者,居然是我自己。
是我的恐惧格杀了我自己。
我活得像个人,像个活人么?我为什么偏偏习惯这么活着。我诅咒我自己,我一天到晚想落个干净,却处处表现出自己的不干净来。生成的贱种。
——你不配幸运!
那女子可是说绝了。
可现在还能为一个作者一点问题未了而枪毙一本书么?
也许,这位同房的人是嫉妒了。
责编也否认这一点:
——调函是发了,这是正常的组织手续。也没什么。你也没有什么天大的问题。问题大,你还得呆在监狱里。我们决不为这些而轻易否定一部作品,你应当相信,还是安心改你的作品,这才是上上策。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因为听说有不同意见,而这些意见我又不知道,万一没改掉,再打回来一次……——这一点,你也不必多虑,有不同意很正常,还可以争论、反驳,这是当责编的责任,你别分心。现在关键是你如何按旭天老的意见将书稿精益求精。至少,他的意见没人可否定。
可不,旭天毕竟资格最老。
但是,我却觉得,旭天当天的话中,不无更深广的忧虑。
他毕竟经历的比我多。
而他这位“右派”平反后,固然声誉鹊起,可是著述为何反而鲜见了,他在这个社会的地位又如何?仍有名无实么?他似乎不去争什么,事实上不就是争不到什么吗?反右大方向正确,他被扩大化了,才得到纠正,这是历史使然。可是,在人们心目中,不还有“摘帽右派”仍是“右派”的“感觉”么?由于他的赞赏,我的作品,乃至于我的人,便自然而然地同他联系在一起了,而我还是个不干净的人,那么,岂不就是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了么?
就这样,我便落入了一个不自觉的圈套当中。
我成了黑上加黑的人物。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一个非旭天式的人物来重新评价,这些牵累才会自然而然地减轻,我才能从中脱身。
我已经不能思考如何改稿的问题了,而是想到了书稿周围的人际关系,历史背景,政治氛围……无论如何,我得挣出一条活路来。
我首先想到了涂堤。
他自然是最干净的,连“文革”中都没受到什么冲击,“文革”后期便就是编辑部主任,如今又是副总编,仅次于旭天及社长,且前程无量。
我打听到了他的办公室。
而且,了解到他稍为空闲的时刻。否则,人家忙,三言两语就把你打发走了,或者情绪不好,你又不识趣,事情就更糟了……如今,我也实在太会前思后想,左右权宜了。
这么活着,能不累么?
我敲了门。
仍是那文质彬彬的声音。
——请进。
我推门进去了。
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是他坐在副总编的办公桌前,没有动一下,连欠身也不曾有,手中还有一支笔,也没搁下。
——我是匡正时。
——认识,刚读过你的稿子,有什么事情要找我么?
我沉吟了一会,心想,还是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我刚回社,听说您看完稿子了,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以便把稿子改得更好。
——意见我已同责编谈了,该转达给你的,大概已经转达了,是吗?
我不能撒谎。
——转达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嗯,这个,艺术上的……
——艺术上的,是无可挑剔的。你才华横溢,我边读边叹,可惜……——可惜什么?
——既然你亲自来听意见,我也就再复述一遍,以免转来转去走了样。
——这样也好。
——我是搞欧美史的。对欧洲文艺复兴、启蒙主义……等等,自然多少比你要了解一点,是么?
——是的。
——无疑,作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是批判封建神权的强有力的武器。如果在那时的作品中,充满了这种人道主义的战斗精神,自然是无可非议的。这得历史地看问题。
我的心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我太熟悉这种开场白了。
——对于明末的封建极权,特务政治,我们当然要揭露,要批判,可是,得站在什么立场上呢?还站在当年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立场上么?可我们今天已是社会主义社会,比资本主义还要进步,因此,就要站得更高,批判得更彻底。
——当然。
——遗憾的是,你并没跳出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立场上批判封建神权的框框,可以说,整部作品的思想体系仍是陈旧的、落后的,非马克思主义的,而马克思则是十九世纪的人了,你却已在二十世纪。你还得好好钻研一下,看马克思是怎么批判封建主义的,又是怎么批判资产阶级的……整个思想体系?!
完了,一部作品,思想体系错了,还有什么指望呢?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了。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允许出反映我们思想体系的专著;如果是介绍性的,当然可以出;可这是创作,就不能容忍了……我告辞了。
他连身也没起。
当日的温良恭俭让,一点也没了。他似坐在太师椅上的判官,高高在上,在下我的死亡判决书。
我只能去死了。
责编来了,见我桌上的文稿仍一字未改,有点诧异。
——是不是还没考虑成熟?
我摇摇头。
——那又为什么?
——思想体系问题。
责编抽了一口冷气。
——莫非你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没意识到。
——那么,你反驳了么?有不同意见允许争论,我就不这么认为。
你不认为有什么用?——这话我没有说出来,他不过是位普通编辑。
——我还得认真想想,我没有思想准备,所以不可能意识到。还一个思想体系……——没意识到就没有嘛,什么思想体系,这是中国史,不是西方史。意见只供参考,还是以旭天老的为准。别去想入非非。安下心来修改吧。
我不相信他的话,不正是他发了我的调查信函么;否则,何以引起对我这个人的猜疑。现在,诓了我修改,到时出不了,我岂不白费心血了。我说:
——我档案问题就这样,我为一百多个人写了申诉,就一个人没平反,我还是有问题,不能彻底平反。一百个平反无功,只一个未甄别仍有罪,这便是今天的法则。如今,有一个人对作品提出质疑,我担心也一样,一大于一百。
——这种荒唐事,在我们这个文化首府,是不至于有的。一决不会大于一百的,你档案的事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们都是过来人,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文革”中闹翻案的,得其反大都是好人。你还是改吧。
他叹息着离开了。
他的话我听进去了么?为何我面前只有涂堤那道貌岸然的身子,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逼视着我,似乎要看出我骨子里的“体系”来。现在是二十世纪,是“批判的时代”,“分析的时代”——是他的时代。
我有“体系”么?几十年来,别说谁敢有别的什么体系,连几句不满的话都只在暗地里说说,而且只是片言只语,谈不上体系。当然,批判者倒会为你拼凑出一个“体系”来的,可因为是拼凑的,它本身就不是体系。然而,今天却不是为的批判,而是一位权威人士在宣称你有个“体系”,这你就有口难辩了。
不妨去翻翻自己的文稿吧。
我试图去找出自己的体系来。
我谴责了明末的特务统治,却又认为这时于奴化统治是一个进步,它毕竟说明了人们已不可能从思想上作无形的控制了,是一个极权皇朝崩溃的标志。一个靠告密者来维持的政权,是最脆弱、最反动也最灭绝人性的政权——这里我只能作如此简单的回述,其实我写得要严谨得多,细致得多,也委婉得多。
莫非不该用“灭绝人性”一词。
资产阶级谴责圣·巴托罗牟之夜的宗教大屠杀,也是用的这个词么?
其它,关于李贽的分析?还有东林党的分析……他们难道不是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莫非我少写了李自成几句?可是,资本主义的萌芽,不也一样与明王朝一同殉了葬,引来了落后民族入主中原,腐朽的中原文化又再度捧为正宗……我没法改变我从史实研究中得来的观点。除非历史本不是这样。
坦率地说,中国传统观念,在我专著中仍有较多的反映,过几个月再看,倒是应该有改纠正的……然而,却要我从中找出一个可以说是没有的“体系”,这比当年在牛棚里作自我批判还要难上加难。
我找不出——这证明我没觉悟么?
可既往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不觉悟过来,检讨就没法过关;换句话说,你的稿子就改不好,改来改去,只能是换汤不换药。让他们来看,就是耍花招,负隅顽抗……这些,可是纯粹的理性,严密的逻辑推理,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悠久的历史文明古国,这毕竟是最伟大的思辨成就。
我想不明白。
我只能拿大顶了。
也许,这样,会清醒一点。
十
窗外,变得灰蒙蒙的,渐渐有点发白,是月光,还是路灯?
不会是拂晓吧?
也不知木然地端坐了多久,只觉得一身凉水浸过一样,他终于起了身,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上……后来,他一直诧异自己为何那时这样蹑手蹑脚。
门被他轻轻地拉开了,面前,居然伫立着她——当然,只是一个依稀可以辨认的人影,但呼吸出的热气却处处可触。
在他以为她不在时,她竟一直在着。
“你……”他意外地说出一个字。
“不,不……”
她惶恐地转了身,便急急地拖着睡鞋往楼上走来。
睡鞋是布的,没多大声响。
这证明有过的感觉是真实的。
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也是无声地上了楼梯。
她进了楼上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但他轻轻一推,门又开了,里面没闩,是不是没来得及?可她已不在门后了。
他听到一阵喘息声,便迎了上去。
那是一张床,她已经伏在床上了,他伸手就挨到了她抽搐的肩头——却是冰冷的,不知她在下边站了多久。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一阵茫然,心中有一团火在忽燃忽暗,一切都在这明灭中变得很乱,很乱……他终于摸到了她的手。
她没有把手移开,让他捏住,他感到她的掌心很热,汗津津的,因为热,手变得很软、很软,似要融化一样。好一阵,这手反过来拉了他一下,他便也倒在一起了。
“你来了,终于来了……”她说。
“我在外面走了好一阵。”
“我见到的……”
“不会惊动孩子吧?”
“不,你来……”她拉过他的手,让他挨到了孩子的身子,“没有……男人抚爱过他,我也不让别的男人挨他。”他脑子里有某个电路一下子接通了,立即问:“莫非他……”
“你什么也不要问……只要你出来了,你在就好,你一定累了,我不该惊扰你……就这么挨着我,就这样就行,什么也别想,也别动,这样就行……”
此时,他心中也的确没有任何欲望,即算有,他也不行,旅途疲劳,这么些年的困顿,他甚至怀疑自己起码的功能是否早已衰退。他心中是一片宁静的月光,淡泊、却又明亮。他觉得她也很平静地挨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就这样,呵,我就只要这一夜,有你在身边,就够了……放心,我不会留你的,明天,我一早就送你上路,我知道你,她比我对你更合适。我什么也不懂,不过,我的孩子会懂得很多,这就够了。不,知道你回来了,好好的,我就够了……这个客店,只是为你一个人开的,开的……”
他感到大颗大颗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
“多好,你,我,还有小仲,我们在一起,哪怕只有几个小时了。我就只要这几个小时。这么多年,我等的就这几个小时……”她哽咽着,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泪水如溪流一样从他裸露的胳膊上流过,让他感到心里也盛满了这很稠很稠的浊泪,他又一次心碎了,“呵,别动,就这样,很好。”她讷讷地说,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她也需要一臂港湾么?他的心紧缩了,轻轻地挽住了她的肩。
“就这样,多好,多……”她讷讷地说着。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了,喘息也平复下来,呼吸开始均匀起来。
她疲倦地合上了眼,甜甜地睡去了。
女人总是很容易地在男人的胸脯上入睡的,那是一种满足,一种慰抚。而男人,则往往很难在女人怀中入梦,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想轻轻地抚爱她一下,可又怕惊醒她甜美的梦——她的脸正向着他的脸,看得出,在极度的焦渴与疲乏之后,她得到了久已盼望的一切,嘴角还噙住了笑,双眉也微微往下弯。他细心地端详着她,又想哭了。
他的手动了一下,却让她的手软软地箍住,梦中她仍在讷讷自语:“别动,就这样,多好!多好……”
是很好!他们就像两位天真无邪的兄妹一样,在童年的梦榻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心里那么明净,那么静穆,那么充实,又那么充满了美的憧憬。
他也感到极度的疲乏了。
肌体上的疲乏,那早已是有了的,这里感觉到是精神上的疲乏,从七八年开始,这么多年了,身边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他们都是被平反的,有的还专门开来了小轿车,开平反会,披红挂彩——当然,他绝不艳羡这种一时的显赫,也犯不着以这种显赫气一气当今没把他们当人看待的狱吏,没这种必要,人,总得有一点气量,况且不是哪一个人可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劫难。他不是愤愤不平、牢骚满腹者。然而,一批又一批地走了,名单上总没有他,他等得脖子也长了,眼珠子也凸出来了,他,差不多便是最后一个人了……他能不累么?待听到自己有份时,他的身骨子像散了架,精神也散了架一样,所以,在回来的路上,连这最后的十几里都走不过去了……也许,自己永远走不完这十几里了,人生的旅途,该在这里打个句号。
他兀地一惊:莫非自己该留在这里么?她,孩子,小客店。
他情不自禁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用手摞在她额上的散发,这时,她似乎没什么反应,但脸上甜甜的笑却显得更加逼真,更加迷人,他忍不住在她额上吻了一吻。
是的,她就近在咫尺!
十多年,她一直在近即,以整个温暖的身子捂着他,使他在以为人世间唯有冷酷与无情,并为之绝望时,嗅到了一股生命的气息。虽然大幕后的时刻是那么短暂,却始终点缀了他这十多年惨淡的生活,使这生活有了光,有了色,有了热……他是深深地感激她的。在她这里,他感到自由,轻松、无拘无束——甚至没有任何重负——或所谓责任。只有彻底献身的女人才能给人以这种感觉。
可那位呢?那位以前的结发妻子呢?
她站得太远了,以至今天已无法辨认了——这可是有整整十多年的距离,相距十多年,人样早模糊了,不是说老了,皱纹多了,那都只属于外在的东西,而是心里模糊了,记忆模糊了。十多年,她可是一字无有,那么沉得住气,自然,不该有,因为离婚证书早已解除了彼此之间的法律关系,再写信,可以说是不合“法”的了。但她又十多年没有再找他人,独身,却分明是在期待——是执着的期待,还是那种麻木的期待了。
是的,在她的身边,你总觉得要服从什么,要给限定着干点什么,她态度端庄、办事严谨,什么都好用学府式的思维模式加以权衡,太重功利、得失,太重影响、结果了,人,能步步思前想后么?也许正是这样思前想后,才令她这十几年中仍是孤身一人。她是一种道德规范,她是一个精美的框架,可又有什么内容呢?对此,他茫然了。理由充足,却感情失落了,不!不需要理由,世界才不是由理由构成的。
这十几年,这十几里地,都太遥远了!太遥远了,他走不过去了!人,不是在理念下生活的……想到这,他的心竟意外地平静,他轻轻地挽了一下胸前酣睡的这一位,合上了眼。
这位均匀的呼吸,给他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平复下去了,极度的困乏终于使他合上了眼睛。
梦与现实一样。
这位,那么贴近,连她的秀眉上一根根眉毛都历历可数,一颦一笑也都漾进了他的心底,渗透了蜜一般的甜。她就像他的孩子,在他的臂弯里泊上了十多年的情感。
而那位,若即若离,最后变得飘渺而又遥远,没法辨认清楚了——似乎是高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