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们纷纷快跑进来,把桌布展开在地毯上,端上了食物:一盘一盘的烤全羊,炉烤雏鸽,各种各样的野味,如野驴、野兔,蔬菜浓汤,还有冒着蒸汽的米饭。母亲和我坐在垫子上,开始吃我们的晚饭。羊腿肉柔软腻滑。母亲撕下一些肉夹在面包里,递给我。“入口即化。”她说。
我把它放进嘴里,却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女人们絮聒不休的谈话声越来越大,让我的耳朵无法忍受。我很希望能回家做一些安静的事情,比如说织地毯。我想到了自己没有任何庆祝仪式,只有银币的叮当响的婚姻。
食物撤走之后,两个女乐师开始击鼓,弹奏卡曼奇,一边唱起曲调高昂的婚礼歌曲。一群女人站起来唱啊跳啊。娜希德不得不跟着她们一起唱歌一起微笑,虽然她的心是悲伤的。“看看那个快乐的新娘!”一位客人叫道,“愿你的未来永远像今天这么明亮!”
天色渐晚,她们的歌词也越来越粗俗。一些女人唱的歌说的是如何才能使门和门环配合得最好。娜希德脸色变得苍白,其他人则宽慰她说她很快就会像她们一样喜欢上这个的。我不希望她会,因为她的丈夫是我的;但是我又希望她会,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四周已经静悄悄了。我昏昏欲睡,十分想念我的被褥,但派对还没结束。接近黎明的时候,仆人们又端来一些羊肉、内脏可巴巴,新鲜的热面包还有加了薄荷的酸奶。人群变得愈发激动起来,因为费雷东就要到了。露德米拉和家里的仆人为娜希德裹上镶着金边的白色查多尔,戴上面纱,让她在街道上避开众人的目光。
男宾门环的敲门声响透整栋房子。费雷东快步走进院子。他穿着一件紫色的天鹅绒长袍,配着天蓝色罩衫。女人们装模作样地穿上她们的外出服,但一点都不担心被看到,因为婚礼上无须严守这些规则。
除了我和母亲,每个人都大声向费雷东道贺:“愿你的婚姻硕果累累!”“希望你越来越富有!”“希望你的儿子能有父亲的面容!”费雷东转向这些女人,对他们微笑着,享受着她们的祝福。虽然他看到我了,但却没有和我打招呼。当他牵起娜希德的手,带着她走上安静的街道时,妒忌窜遍我的全身。一对阿拉伯花马等候着他们。费雷东握着她的腰,把她举起,让她把脚放进马镫中,骑在母马的背上。接着他骑上公马,脸上闪过胜利的微笑。
我想象着他掀起娜希德的面纱,看着她美丽的脸蛋时的情形。我尽力不去想他们独处时会做什么,但这些思绪却总是要飘进我的脑海。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喜欢她那与我不同的修长的身体,他们是否会像我们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当他们骑着马离开时,女人们都快步跟着前行的马大声叫喊着,为这对新婚夫妇祝福。她们的兴奋在我们的路上洒下了黑暗和沉重。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让我想捂拄耳朵。我抓着母亲的手,害怕自己会瘫倒在街上。终于,马快跑起来,渐渐消失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戈迪亚到厨房逗留了一会儿,当时我正在用水和面粉做面包。我正好是一个人,因为母亲正在院子里煮药草,厨子去厕所了。
“好消息!”她说,“娜希德的父母向我们定做了一块丝毯,庆祝女儿结婚。地毯要用藏红花染料做。”
“太好了。”我说,但是心情沉重得就像手上的面团。
丝绸和藏红花是珠联璧合的搭配,但是价格也是无与伦比的。工人们要在秋天的时候采集成千上万淡紫色的藏红花,摘下每朵花的三个几乎轻如鸿毛的柱头。鲜红色的柱头晒干之后,磨成粉末,然后调制成昂贵的黄色染料。
“从这件事情看来,保守临时婚姻的秘密是件明智的事情,”戈迪亚说,“你做对了,你知道的。”
我一定露出了自己的不安,因为戈迪亚靠向我,小声对我说:“如果娜希德的家人知道你临时婚姻的事情,那结果会非常严重。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会把我们赶出去。但是我也意识到这笔生意也使戈迪亚处于弱势。如果娜希德的家人一旦发现了临时婚姻的事情,那么他们会觉得她是因为贪婪所以没有告诉他们。
“我不会说出来的,”我冰冷地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希望能免去厨房里的工作,这样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做地毯。”
“多久?”
“几个月。而且,我需要请一些女人来这儿帮我的忙。”
戈迪亚笑了:“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这个城市改变了你。”
“也许是吧,”我说,“但是就像您所说的,无所依靠的母女必须时刻考虑将来的经济状况。”
听到我用她的话反驳她,戈迪亚冲着我哼了一声,眼睛中透露出冷酷的眼神。“这是一笔艰难的交易。”她说。
“但是这很值得一试。”
她无法否认这一点。“我同意,”她很不情愿地说,“但请让我听听你的承诺。”
“我也想听您的承诺。”我回答。她听到这话之后扬了扬眉毛,但却声细如蚊。
“我保证。”我们同时说。
这是戈迪亚第一次没有驯服我。只要我能找到她想要的筹码,我再也不用对她言听计从。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必须留意这一点。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收到他的信?他要多久才会厌倦她,让我在床上陪着他。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但什么消息都没有。他一定经常和他漂亮的小妻子在一起。只有一件事能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那就是拿起笔画画。我开始花大量的时间设计一幅新图案,图案的风格是上次戈斯塔罕给我看的新阿巴斯国王风格。但是受在四花园里看到的叶子的启发,我尝试了一些稍有不同的东西。我画了一些细长的看起来就像弯刀的锥形叶子,这些叶子将横穿地毯。画好叶子之后,我又画了几小束花,自上而下地陈列在地毯上。这个设计图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左右看着叶子,也会不由自主地上下看着花。
当我把设计图拿给戈斯塔罕看时,他仔细研究了许久。他稍微修改了一下,便同意了。接着,他叹了口气,大声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了……”
我也叹了口气。
“你比我自己的女儿还像我——你有一种天赋。如果你是个男孩,你就可以通过学习而从寒微发迹,做出世人永久珍藏,让日后的大师们颂扬的地毯。也许,你还能得到国王的认可,他甚至会允许你在所织的最好的地毯上织上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你会让我骄傲的。就像现在一样,因为你画了一幅很好的设计图。”
我兴奋得脸红了,想象自己的名字用银线织在一块靛青色的地毯上,表明在未来几百年里我都会被尊为一位大师。在家乡,没有人曾把自己的名字织在地毯上。
他继续研究着我的设计:“你要挑什么样的颜色?”
“我想我需要您的帮助。”我说,因为我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你自己挑一些颜色样品,然后拿给我看。”他回答。
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巴扎观看那些羊毛线球,思索着把这些颜色搭配在一起会是什么效果。我挑选了十四种颜色样品,把设计图画在格子纸上,并标明所需使用的颜色。然后把颜色和图纸一起拿给给戈斯塔罕看。我打算把那些长叶子织成草绿色。
“你可以开始做这块地毯了,”他说,“但不会像你所预望的那么美丽。”
“为什么?”
“这些颜色并不是特别好,”他说,“这就是好地毯和大师做的地毯之间的区别。也是厚利与巨利的区别。”
我再次回到巴扎,挑选颜色。虽然我的图案是以叶子为基调,但是那些细长的锥形叶子看起来也像羽毛。它们让我想起了轻盈的小鸟和清凉的风。我决定让这些羽毛似的图案像在蔚蓝色衬托下的鸽子一样雪白,地毯的背景则是酒红色和深蓝色。背景的颜色越深,就会让浅色的羽毛看起来越轻盈,就像飘在天空中一般。
戈斯塔罕同意了我所选的主色,但觉得颜色对比如此鲜明不太合适。他让我去找一些稍有不同的颜色:深一些的灰绿作花茎,亮一些的红色则作花朵色彩浓重的部分。我回到巴扎,问着一些几乎不可思议的问题。“你有没有一种看起来像花茎一样的灰绿色?”“有没有像酸樱桃酱一样的鲜红色?”这些店主很快就对我厌烦了。“所有的都在这里了。”一位店主一边在商品前挥着手臂,一边对我说。“如果你想要更精确的颜色,你就请人帮你染吧。”我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只能坚持不懈地寻找,直到找到基本合适的颜色样本。
戈斯塔罕同意了我所选的所有颜色之后,吩咐我把设计图上色之后再拿给他看。我小心翼翼地上着色,想要证明我学得很好:图案让人看着满意,也让人觉得舒服,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却不张扬。
即便如此,戈斯塔罕仍然不喜欢我的计划。
“这些颜色都是一片一片的,不够细致。相反的,颜色越细腻,图案就越显得轻盈。再试试。”
最难的事情就是像设计师一样成功,但又要像观众一样简单明了。我又尝试了三次。最后一次上完色时,我感觉自己找到了所需要的各个部分之间的平衡。我乞求母亲给我一些钱让我雇佣工人。一个人做一块和我一般高的地毯,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但是,如果有两个工人,就可以在几个月内完成。母亲不想用掉这些钱,但是她看过我的设计图之后便改变主意了。“赞颂真主!”她说,“这比你所做过的任何地毯都美。”
我拿到钱后,马上去了巴扎买羊毛,并且雇佣了玛勒凯来帮助我。她丈夫的身体仍然没有好转。她十分感激我能让她不用在街上抛头露脸地卖东西赚钱。她有一个叫卡塔耶的堂妹,织地毯的速度非常快。所以,我也雇佣她了。她们俩都不知道怎样看设计图,所以我答应帮她们叫颜色。
在开始织地毯前,我把最后的设计拿给戈斯塔罕看,征求他的同意。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微笑着对我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你已经明白了。”
他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种类似惊讶的眼神。“虽然你不是我自己的孩子,但是你的确是一个我喜欢的孩子,”他说,“我一直希望能和儿子一起分享我的工作秘诀。虽然真主没有赐予我儿子,但是他把你带给了我。”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如此温柔,我仿佛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父亲那双明亮的眼睛。
“谢谢,亲爱的阿木。”我享受着他的疼爱。这是我第一次叫他“伯父”。
娜希德搬去费雷东拥有的其中一栋房子里了。这栋房子在恒河附近,可以看到河水和山景。她安顿下来之后,叫了一个信使来请我去拜访她。我不想去,但我知道我必须去,为了让一切看似正常。
当我从四花园走向河边时,我很高兴她家离老聚礼日清真寺,也就是离我和费雷东会面的那个珠宝似的家很远。我走上三十三拱桥附近的一条街。因为在河边的缘故,那儿的空气十分清新。各家各户的大门与大门之间的距离告诉我这些房子很大。娜希德的信使让我找到一座屋顶上有很多风塔的新房子。这些风塔把空气吸进去之后,地下室的水池会冷却空气。这样,即便在最热的天气里,地下室里的东西也能保持新鲜。
当我走进娜希德家的外大门时,我非常吃惊。房子很小,仿佛费雷东要让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挤满这座房子。一个恭恭敬敬的仆人拿着我的查多尔,把我带到了一间客厅里。客厅里铺着的丝毯是用玫瑰花结织成的。这些玫瑰花结非常小,让我觉得只有孩子的手才能织出来。花瓶和酒杯都是银的。用银线编织而成的垫子闪闪发亮。我努力压制着心里涌起的妒忌。
当娜希德走进来时,我很惊讶她这么快就适应了富有、有权的女主人身份。她的手臂上戴着一个很粗的臂环,臂环下叮叮当当地挂着蓝玉和珍珠;她的额头上也戴着镶着蓝玉和珍珠的金链,金链的两端固定着盖在头上的白色蕾丝头纱;柔和的浅蓝色的长袍和罩衫让她看起来更成熟。她的表情平静自若,眼睛比以前还大,但已经不再红肿。她现在管理着一个庞大的家庭,拥有十二个只为她服务的仆人。
“亲爱的娜希德!”我一边说一边吻着她的双颊——“虽然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但我仍然想叫你亲爱的娜希德!你好吗?”
“我看起来怎样?”她疲倦地说。
“就像月亮一样,”我说,“但比以前成熟了。”
“也更悲伤了。”
“是的,更悲伤了。”我说。我们看着对方,我在她悲伤的眼里也看到了自己的悲伤。我们互相挨着坐在垫子上,娜希德叫仆人端来咖啡和糖果。
“你的婚姻生活怎么样?”我问,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就和所预期的一样好,”她耸了耸肩说,“我并不经常见到他。”
这对一个新娘来说十分奇怪,但我忍不住希望原因是我。
“为什么?”
“他总是忙于那些土地、马的生意,还有帮助他父亲。”
“但他一定会花时间陪你的。”
“只有在晚上。”她说。
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我打量着她的身体和脸,寻找满意的迹象,但我并不希望自己能找到。我无法忍受去了解他们是否很享受在一起的时刻,所以,我赶忙说:“我想你肯定忘不了伊斯坎达尔。”
她的眼睛更大更悲伤了,但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没有忘记。”
她小声说。
她让我靠近一些。“我必须小声地说。在了解哪些人是忠于他,哪些人是忠于我之前,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情绪。”
“我很难过你如此不开心。”我也小声地说。
“我怎么会开心?”她说,“他一点儿都不像伊斯坎达尔。他既不英俊也不友好。”
在我的眼里,费雷东比伊斯坎达尔更英俊。我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他那肌肉发达的大腿裹着我的大腿,他温暖结实的胸膛紧紧地靠着我的胸部。我很想为他声辩:“但是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当他的舌头在你的大腿上画图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啊。”然而我没有说出口,我开始说起其他事情——我正在做的地毯,娜希德收到的结婚礼物,还有她的书法——但是话题总是又回到费雷东。
“我能忍受嫁给他——因为除了伊斯坎达尔,每个男人都一样糟糕——除了晚上。”她说,但接着又突然不说话了。
她抿了一口装在精致的陶瓷杯里的咖啡:“我希望你已经结婚了,这样我就能和你说了。”
即便她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娜希德会告诉我一切,因为她十分想说,而我是她唯一信任的女人。但我不想听。
“你见过他女儿了吗?”我赶忙问,想要岔开话题。
娜希德很惊讶:“谁告诉你这个的?”
我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必须十分小心,以防说漏嘴。
“啊——地毯,”我急促而含糊地说,“记不记得他曾经定做过一块织着护身符的地毯,用来感谢主让他女儿康复的?”
“很久以前你提起过,当时你帮了戈斯塔罕的忙,”娜希德说,“但你从没告诉我是费雷东定做的。”
我呼吸困难起来。“我直到最近才把他和你嫁的人联系起来。”我撒谎。
“噢,”她说,“我曾经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要嫁的这个男人的一切。”她有些尖刻地说。
“我很抱歉,”我说,“我一定是忘了。”
“多奇怪,”她回答,“你是不是还知道其他关于他的什么事情?”
我的心就像火上烤的羊心一样煎熬着。“只知道戈斯塔罕希望他会定做更多地毯!”我赶忙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
娜希德扬起眉毛,因为作为一个富人的妻子,现在这是由她来决定的。我低下头,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难堪。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我赶忙说。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
娜希德又啜了一口咖啡。我感到自己的背上开始冒汗了。
“我很高兴你的家这么漂亮。”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