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下午过去了,我的舌头几乎粘住了上腭,让我说不出话来。天气越来越热,每个人都口干舌燥,但必须拼命抑制自己,不要联想到水。夜幕降临时分才可以开斋,那时我们才允许吃东西。但是,长日漫漫,让我们的等待看起来仿佛无止境。每一个时刻都需要坚强的意志。
傍晚时分,每个人都因为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而十分虚弱。戈迪亚的孩子和外孙们都聚集在屋子里,头昏眼花地期待着。厨子做焖羊肉和焖鸡的浓香弥漫在空气中。我口中的唾液开始大量分泌,使舌头都感到疼痛。大人们开始给那些太小、无法忍受禁食的孩子们喂食。当开斋时刻越来越近时,房子里出现了紧张的气氛。厨子看起来尤其紧张,她向我们大声发号施令,仿佛我们是战士。她希望所有的食物都准时上桌,但是又不能太快,因为会变冷。我觉得自己仿佛要从轻飘飘的云端跌落下来。
终于,大炮的隆隆声响起了,大家又活跃起来。我帮忙沙姆丝和佐拉把食物端到大殿中。戈斯塔罕的家人就像猎豹扑食小鹿一般狼吞虎咽地吃着。大殿里除了咀嚼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戈斯塔罕本可以不掉一粒饭地把米饭夹在面包里,然后塞进嘴里。而现在,他放任饭粒自由落下。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填饱了肚子,滋润了喉咙。
在厨房,母亲和我还有仆人在为他们供应食物时,都很安静。通常,我们要等到他们吃完饭才可以散去,但斋月时无须如此。我们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几乎不能决定要先吃东西还是先喝水。我先喝了一杯厨子做的止渴水果羹,一种用果汁、糖、醋和玫瑰香精做的饮料。酸酸甜甜的饮料刺激了我的食欲。但是当我坐下来准备吃的时候,却一口都吃不下。
喝茶时,费雷东带着他的会计和毛拉来了。戈斯塔罕把他们带到大殿,取出饮料和蜜饯招待他们,然后把我们叫进去了。我全身上下都被查多尔遮掩着,这是陌生人在场时的必须装束。我偷偷看着费雷东,他着装华丽,身穿一件棕色的天鹅绒长袍,长袍上印有像他一样的骑着金色战马的骑士。戈斯塔罕大声朗读着婚姻合同,以便核实它的有效期和我们应得的酬金。当毛拉征求我的同意时,我马上首肯了,就像我向母亲许诺的那样。费雷东在母亲、戈斯塔罕、毛拉和费雷东见证下,签署了文件。
整个过程,费雷东都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没有人注意时,他久久地、直率地带着欣赏的目光凝视着我,让我忍不住颤抖。他的凝视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而成熟,就像一颗沐浴在枣汁里的椰枣一样。第一次和他单独在一起会是怎样的?想到这个,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知道我必须脱去衣服,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希望我会喜欢接下来的事情,祈祷他会喜欢我。当我想到歌莉说的话时,我感到舒服了一些。“每个人都喜欢。”她曾经这么说。
母亲从会计那里得到了一袋银币。费雷东和他的随行人员向我们表达谢意之后便离开了。走回房间的路上,我听到银币在母亲的衣服里叮当作响。这让我的婚礼看起来更像一桩交易,而不是一个典礼。
结婚当天在家静静地待着是一件奇怪的事。所以,晚上,母亲和我便去世界景象散步消遣。鞋店的店主在小店里挂上了许多灯,以便顾客检视商品。变戏法的人和讲故事的人在用他们的伎俩逗乐围观的人,还有一些小男孩在卖蜜汁杏仁和藏红花水晶糖。有些家人买了几串羊肉串,边吃边逛商店。这儿一片生机勃勃,但是在结婚这一天迷失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群中,而不是像在村子里一样可以大肆庆祝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本应该有许多祝福我的人围着我一天一夜,一起跳舞、唱歌、讲故事、朗诵诗歌。在尽情享受完鸡丝米饭、橘皮和喜糖之后,我的丈夫会走到我身边,宣告我是他的了。我想象着父亲将会多么自豪。我是如此想念他。
我们在天空破晓之际走回家。母亲和我吃了凝乳、香草、坚果、糖和面包,以便我们可以度过禁食的白天。我喝完最后一杯酸樱桃羹,接着倒头而睡。不久,太阳的曙光照耀在天际。我拉了拉毯子,我希望在日晒三竿之前不要醒来。但是我辗转反侧,因为我不习惯在光亮下睡觉。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感到晕眩和不安。这让我想起父亲在一夜之间永远离开我们的那一刻。那时,我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在颤抖,仿佛地震就要把我们的村子夷为平地。
没有多久,费雷东就第一次召见我了。斋月的第四天,我们收到费雷东的信,吩咐我在第二天晚上鸣炮之前沐浴更衣,准备迎接他。我终于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就像歌莉一样,我将知晓所有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母亲和戈迪亚把我带到四花园那个最体面的澡堂。第一次,母亲叫赫玛把我带到一个独立的小浴室。她在我的腿上、腋下抹了一层用柠檬色的雌黄做成的浓浓的、味道酸涩的乳液。几分钟后,她泼了一桶水在我身上,于是我身上的汗毛不见了,我的腿和腋下就像小女孩一般光滑。接着,她仰起我的头,为我修剪眉毛。眉毛并没有修剪得像成熟女人那样细嫩,而是像新月一般恰到好处。
“你越来越漂亮了。”赫玛说。我羞红了脸,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自己。
当我的肌肤变得细滑如丝时,我又回到了主浴室。我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走路时,我无瑕的双腿似乎在悄悄交谈。我回到母亲和戈迪亚的身边,躺下。她们正懒洋洋地躺着说笑。她们准备了一些胭脂花膏放在碗里,戈迪亚把这些染料从我的手掌一直涂到手腕,接着染红了手指的前半截。母亲则在涂抹我的脚跟和脚趾的前半截。几个小时后,当她们擦去染料时,我的脚趾和手指看起来就像装饰品一般。她们并没有和我说笑,也没有揶揄我——就像大多数的新娘所遭遇的那样因为她们决心要让我的婚事成为秘密。
接下来终于可以洗澡了。赫玛帮我搓背时,说:“毛发和胭脂花,仿佛你要结婚似的!”
“你会第一个知道的,亲爱的赫玛!”我说,声音就像我希望的那样轻松愉快。我不习惯撒谎,这些话仿佛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
赫玛一边笑,一边拎起一桶水从我的头上浇下,为我冲洗。之后,我们在澡堂最大的浴缸里施行了大净礼。平时,热水总是让我昏昏欲睡、浑身懒洋洋,但这一次,我却坐立不安,直到其他女人请求我安静下来。
当我们到家时,戈迪亚把我和母亲带进她的更衣室,一间位于内堂的小房间。房间里装满了许多大箱子,而箱子里都是特殊场合穿的衣服。当她们从箱子里取出那些珍贵的丝绸衣服时,戈迪亚问母亲她的婚礼是怎么样的。
“我想,我是村子里最幸运的女孩,”她微笑着回答,“因为我嫁给了一个最英俊的男子。”
“啊,但是英俊并不是永久的!”戈迪亚回答说,“我曾经也很美丽,不像现在这样胖得下垂。”
母亲叹了口气:“我不会介意他英俊不再,只要他能活着!但是如果真主愿意,我女儿的未来会更甜美。”
我脱去衣服,戈迪亚帮我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丝衬衣。我忍不住发抖,思索着穿成这样出现在费雷东的面前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我无法想象自己衣不蔽体地站在他面前。
接下来是红艳如苹果的宽松丝绸罩衫,配套的裤子,和一双闪闪发亮的金色拖鞋。配套的装饰是一件印有玫瑰丛图案的金色长袍。那些玫瑰花美得就像画上去的。每一丛里都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一朵半开的花,还有一朵娇艳欲滴已经绽放的玫瑰。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飞向花心,急切地渴望花蜜的滋润。
母亲拎起长袍,让我套上。“我的女儿,看,这些玫瑰没有刺,”她说,“当你和你的丈夫在一起时,就让这个指引你吧。”
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也许是因为在太阳升起之前没有吃东西的缘故——出于对斋月的尊重。我靠在凳子上,让自己站稳。戈迪亚在我的眼睑上画了青粉,为我描了眉毛。然后轻轻拍了一些玫瑰红的彩粉在我的嘴唇上,让我的嘴唇看起来更娇小,然后在左眼的眼角点了一颗美人痣。母亲把一块白色蕾丝盖在我的头发上,留了几缕花边装饰我的脸蛋。戈迪亚取出一串珍珠绕过下巴,挂在太阳穴两侧,勾勒出我的脸形;然后取出另一串珍珠绕在头上。那一颗颗的珍珠落在额头上,冰冷得就像水珠。
“站起来吧,我亲爱的。”母亲说。于是我站起来。她们看着我,惊呆了,仿佛是在看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图画。
母亲捧着我的脸。“你就像满月一样美。”她说。
穿好衣服后,我不敢动,害怕弄坏她们对我的精心打扮。母亲带我走到一个燃着香熏的容器旁边,让我两脚分立站在上面为衣服熏香。“还有衣服下的所有东西。”戈迪亚说完之后暧昧地笑了。香熏甜美浓重的香味笼罩了我的思绪,让我再次感到晕眩。
接下来,戈迪亚为我盖上一件白色的丝绸查多尔和一块面纱,这样我就不会被认出来。母亲也在丧服外面穿上了黑色的查多尔。由于还在在斋月中,现在还太早不能吃东西,所以她们没有让我喝杏仁玫瑰甜汤,而是在我的嘴唇上擦些甜汤,祝愿我的婚姻生活幸福甜蜜。
根据费雷东的指示,母亲和我必须去费雷东那个位于老聚礼日清真寺附近的家中和他会面。我们离开戈斯塔罕家,背着河岸,朝北门方向走去,穿过巴扎,来到伊斯法罕的老广场。之后,我们又经过了四个大旅馆,三个澡堂,两所教会学校,才到达已经有五百多年历史的老聚礼日清真寺。清真寺是用砖头盖成的,墙上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其他任何装饰。世界景象和皇家聚礼日清真寺固然宏伟得无法比拟,但这个地区也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宁静和庄严,甚至蒙古人都不忍毁坏。
“我们去清真寺待一会儿吧。”我说。
我们走进清真寺宏伟的大门,来到一条用实心砖和粗壮的柱子搭起的黑暗的长廊。我想到那些曾经在这里祈祷过的人,尤其是那些第二天就要结婚的冰清玉洁的女子。我现在仿佛处于无知的黑暗中,但很快,我,也希望能够走进知识的光明之中。我从昏暗的长廊走进阳光普照的室外祈祷所。我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向真主祈祷着。母亲也任由我这么做,直到我完成祷告。
“我准备好了。”我告诉她。
我们离开广场,走上一条狭窄的街道。那儿的家宅的唯一能见的标志就是一扇一扇高耸的大门。鸣炮的时间就要到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都匆匆赶往他们即将就餐的地方。他们的神情既紧张又充满期待。
母亲向一个男孩询问去费雷东家的路。他带着我们来到一扇雕花木门前。我们敲了敲女宾门环。门环发出高而尖的响声。几乎是在同时,一个年老的女仆打开门,自我介绍为海耶德。我认得她,那天在澡堂里赫玛大声赞扬我时她也在场。
我们走进门,脱去查多尔。她很尊敬我们,然而却给我们一种明显的地位高于我们的感觉。她告诉母亲,从这一刻起她将照顾我。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和母亲说再见。母亲捧着我的脸颊,小声对我说,“别忘了你的名字是勇敢、智慧的意思。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这个名字的。”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涌出了泪水,而我也是热泪盈眶。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孤独。海耶德发现了我的沮丧,她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你会喜欢这儿的。”
这座房子的四间房间都坐落在露天庭院的周围,院子中间是一个漂亮的喷泉。喷泉发出音乐般的声音。海耶德接过我的外出服,上下打量我的服饰。她一定觉得我的衣服十分适宜,因为她带我走进一间房,让我脱去鞋,在房间等候。
这个房间简直就是一个珠宝箱。墙壁上有许多壁龛,壁龛上画着橙色的罂粟花和精致的翠蓝色的花。画着旭日图案的屋顶,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雕刻在石灰上的地毯。屋顶上嵌着许多像星星般闪闪发亮的小镜子。地毯上铺着一块十分精致的鲜花图案丝毯。墙上挂着两块小地毯——地毯上,两只小鸟在花团锦簇的树上歌唱。这两块地毯十分珍贵,让人不忍踏足。离我一臂之外的果盆里装满了甜瓜、葡萄和小黄瓜,几个高瓶中盛着水和红酒。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费雷东才来。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由于害怕毁坏妆容,所以我几乎一动不动。我想我看上去一定像画中冰冷的公主。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但我却不是我自己。我仔细地看着画着胭脂红的手和脚,仿佛它们是别人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装扮过。我想到了歌莉,想到我曾经有多渴望了解那些她已知晓多年的神秘之事。然而现在我却希望自己不必知道那些。
炮声响起了。不一会儿,门开了,费雷东大步走进房间,身后跟着六个端着热腾腾的食物的仆人。“色俩目。”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我身边的垫子上。他穿着淡紫色的长袍,绿色的罩衫,头上戴着用银线装饰的白色头巾。两个仆人打开餐布,摆放在我们面前,其他人则在餐布上摆上一盘盘足够二十个人吃的食物。接着,仆人们恭敬地退下了。
费雷东看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到没穿外罩时的我一样泰然自若。“你一定饿坏了,”他说,“让我们一起开斋吧。”
他撕下一片面包,舀出一勺莳萝煮羊肉米饭,然后递给我。我警觉地看着这些食物。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陌生男人递过来的食物。
“不用害羞,”费雷东一边说一边靠向我,“我们是夫妻。”当我犹豫不决时,他笑了起来。“啊,处子!”他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我从他的指尖接过食物,放进嘴里。食物美味可口。我们面前还有两只炖鸡、烤羊腿、蚕豆洋葱饭,用藏红花、伏牛花、橘子皮和糖煮的甜饭。我吃得不多,但是费雷东每种食物都吃了非常多,像他这个阶层的人都是如此。他时不时停下来为我夹菜。就像在家里一样,我们都没有说话,仔细品味真主赐予的食物。
用餐结束后,费雷东叫来仆人,吩咐他们撤去盘子。我能看出来他们在估算剩下的食物是否足够他们大吃一顿。我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做。
接着,费雷东让仆人拿来水烟筒,叫来乐师。点着烟草的水烟筒和那个皮肤光滑,还没有长胡子的年轻乐师几乎同时出现。费雷东吸了口烟,然后把烟递给我。但是我拒绝了,我从未吸过烟。乐师坐在费雷东对面等候着,直到费雷东举起手示意他开始演奏。于是,乐师拉动卡曼奇的琴弓,飘出的旋律震撼了我的心灵。我听着和谐的二重奏,感到一阵刺痛的孤独。卡曼奇和这个乐师向我诉说着我从不了解的亲密生活,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晓。突然间,我开始想念父亲。我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的表情却引起了费雷东的注意。
“怎么了?”他问。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正在与自己的感情作斗争。乐师仍然在演奏。费雷东示意他停下,但乐师并没有察觉。最终,费雷东大声说:“够了!你可以走了。”年轻的乐师又演奏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当他感谢他的主人,然后起身离开时,我注意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轻佻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