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们来到在伊斯法罕已经半年了。一个夏天的早晨,我醒来时,想起了母亲经常吟诵的一首诗。诗里描写的是一个被深爱的女人。她有玫瑰般的脸颊,乌黑的头发,宝石红的双唇旁有一颗性感的美人痣。
看着爱人的脸吧,在那面镜子中,你能看到自己。
我的爱人不是娜希德英俊的马球手,也不是有权有势老迈的国王,也不是那些在伊斯法罕的桥上漫步,在咖啡厅里吸烟,或者在四花园附近徘徊的成千上万的相貌俊美的年轻人。我所爱的比他们更不可捉摸,更变化万千,更令人惊异的:这个城市本身。每一天,我都兴奋地跳出被褥,急切地想要探索它的奥秘。没有人的眼睛比我的热切,因为它们如此清晰地记得家乡的房屋、人和动物,所以更想看看新的景观。
伊斯法罕的桥是最好的起点。从那儿,我可以看到雄伟的扎格罗斯山脉,在我脚下奔腾的河水,在土黄色的建筑物的衬托下如星星般闪烁的穹顶。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是三十三拱桥——这个城市里我们踏足的第一个地方。站在这些着名的拱门之下,我可以静静地凝视进出伊斯法罕的人群。有些是从波斯湾来的,皮肤黝黑如漆;还有些是从东北来的,他们有从蒙古祖先那儿遗传的斜眼睛和笔直的黑发。有时,我甚至能看到牧民,他们的腿粗壮得像树干,因为他们总是背着新生的羊羔爬上高山为他们的羊群寻找牧场。
这个城市也满足了我对地毯的热爱,因为在我所见的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了地毯图案。我细细地观察四花园的一草一木,体会地毯设计师是如何模仿自然的;这个地区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块放大的花园地毯。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在巴扎中寻找出售的动物:坚韧、强壮的野驴;轻快的羚羊;甚至威武的狮子——它们的鬓毛画起来总是很棘手。“据说要一百年的练习才能让战马在你的笔下栩栩如生。”戈斯塔罕曾经这么说。
我也会仔细研究来自伊朗各地的地毯,学着辨认各个地区的织法和图案。甚至连世界景象的各色建筑也能给我一些领悟。有一天,我路过皇家清真寺时,仔细观察了门口镶嵌的砖瓦,发现它们排列得像祷告地毯。这些靛青色的砖瓦上画着白色和黄色的小花,四周环绕着一片苜蓿绿。我向自己许诺,总有一天我要做出如此复杂精细的地毯。
在家里,地毯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绪。我决心要学会戈斯塔罕的生平所学,所以夜以继日地做他分配给我的任务。很快,我完成了波塔哈的设计图。戈斯塔罕同意让我做这块地毯。他的一个工人为我在院子里搭起了一台简陋的织布机。我带着戈斯塔罕借我的钱去买羊毛,在巴扎里挑选颜色,就如同他年轻时所做的一样。我本打算挑选家乡常用的那些简单的颜色——用核桃壳做成的驼色,用草根做成的紫色,用胭脂虫做成的红色,和用红花做成的黄色。但大巴扎中可挑选的颜色竟如此之多!
我欣喜地看着像悬挂在树上的水果一样成千上万的羊毛线球。蓝色,从碧如夏空的翠蓝到深沉的靛青。这仅仅是蓝色!我看着一卷一卷的羊毛,开始想象不同的颜色组合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石灰绿和亮丽的橙色如何?或者酒红和品蓝?我挑了十二种中意的颜色——我从未在一块地毯中用过这么多颜色。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亮丽的颜色:鹅黄、草绿、橙红、石榴红。我把这些五彩斑斓的羊毛线球带回家,挂在织布机的顶端,接着开始用水彩为我的设计图上色。这样就能指引我在编织的过程中正确使用颜色。我急切地想织好这块地毯,因为这对证明我对这个家的价值很重要。每天下午,我利用大家睡午觉的几个小时织地毯。很快地毯就在我的手中成形了。
当我沉浸在织地毯中时,母亲也成功地通过调制汤药摆脱了戈迪亚的指使。药物很昂贵,虽然母亲在制药上并不娴熟,但是戈迪亚仍然同意母亲的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母亲的农村生活一定给了她特殊的能力。
母亲终日在扎格罗斯山下的小山丘上采集植物、树根、药草和昆虫。她还整天缠着巴扎的药师咨询伊斯法罕本土的药草。在村子里时,我生病的时候科尔苏曾教母亲如何熬炖退热的汤药。这些方法母亲仍然记得。现在,她开始在院子里学习如何调制治疗头疼和女性疾病的汤药。调制出的混合物乌黑黏滑,但是戈迪亚却对它们的疗效深信不疑。有一次她头疼时,母亲给她喝了一些药汁,缓解了她的头痛,帮助她进入睡眠。“这么好的药应该大量制作。”戈迪亚郑重地说。她向母亲许诺,只要做够了家中使用的汤药,节余的可以用来出售,所挣的钱由母亲支配。母亲十分开心,因为她可以主宰自己的领域了,还是一个戈迪亚一无所知的领域。
有一天,娜希德来看我,想看看我穿上她的旧衣服是否好看。于是,我穿上金黄色的衬衣和裤子——母亲已经把它们缝好了边——披上了那件华丽的紫色长袍。“真漂亮!”娜希德说,“你的脸就像玫瑰一样粉嫩。”
“穿了一年的丧服之后,再穿这么亮丽的衣服感觉真好,”我回答,“感谢你的慷慨。”
“只要你开口,这就是你的礼物,”她回答,“现在我希望也能得到你的礼物。你陪我去看马球吗?”
那天,我并没有打算去世界景象,因为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亲爱的娜希德,我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但是我必须工作。”我回答。
“求求你,”她祈求道,“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叫沙姆丝做!”娜希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不一会儿,沙姆丝来了,头上戴了一块漂亮的橙色头巾,脖子上戴着从巴扎买的便宜项链。娜希德放了几个银币在她手里,小声对她说,如果好好做完我的工作,她会得到更多奖赏。沙姆丝叮叮当当地甩着银币走了,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但是,我还是不想去:“你难道不害怕我们有一天会被抓住吗?”
“我们从未被抓过,”她说,“走吧。”
“那,等一会儿吧。”我虽然心里惴惴不安,但还是答应了。我们趁戈迪亚不注意时偷偷溜出去了。
这次,娜希德的目的是送一封信给伊斯坎达尔,向他表露她的感觉。她没有把信的内容读给我听,因为她希望他才是第一个看这封信的人。她说,在信里,她用诗一般情感丰富的语言向他倾诉她永恒的爱和对他的仰慕。我知道她优美的字体会让她的言语淌进他的心里。
我们走到世界景象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似火的骄阳无情地晒着我们。在面纱下呼吸空气就像在呼吸火苗。我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到达时,比赛已经开始了。由于双方势均力敌,观众的呐喊异常响亮。灰尘在空中扬起,又落在我们的衣服上。我希望比赛赶快结束,这样戈迪亚就不会发现我没有在工作。但是,比赛一直持续着,直到观众都变得疲软,才终于以平局结束了。
娜希德几乎没有发现伊斯坎达尔的队伍没有赢。“你有没有看到他打得多么精湛?”她问,声音高亢兴奋。每次看到心上人时她都如此兴奋。当人群开始散去时,她找到帮伊斯坎达尔送信的那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信和一枚银币塞进他的手里。接着,我们走出广场,然后各自回家。马扬起的灰尘,在我的外衣上落了一身。我打算一回到家就把衣服换下,但是却发现佐拉遵照吩咐一直在门口等候我。她把我径直带到了戈迪亚面前。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我揣着怦怦乱跳的心,掀开外门的门帘,走进她的房间,希望她不会发现我身上的灰尘。她坐在垫子上,正在用胭脂花涂染双脚。她没有说任何问候的话语,而是生气地质问:“你去哪儿了?”
“去娜希德家了。”我艰难地说,仿佛这个谎言粘在了舌头上。
“你不在娜希德家!”戈迪亚说,“我找不到你,所以让沙姆丝去她家找你。但是你不在那儿。”
她把我叫到跟前,因为她不想弄花染在脚上的胭脂红。“把手给我!”
她说。
我无辜地伸出手,她用抹胭脂花的薄木片打了一下我的手。
我向后退了一步,手上一阵灼热。我已经这么大,早过了像个孩子般挨打的年龄。
“看看你的衣服,”她说。“你如果待在屋里,怎么会弄得这么脏?”
我害怕再挨打,于是赶忙坦白了:“我们去看球赛了。”
“娜希德的家人不允许她去看球赛,”戈迪亚说,“一旦人们开始说闲话,像她这样的女孩就毁了——即使她什么都没做。”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个仆人把娜希德的母亲带了进来。露德米拉悲伤地走进来,仿佛已经失去了她的独生女儿。“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平静地、失望地对我说,但是这比戈迪亚打我还糟糕。她操着俄国口音的波斯语缓慢地说,“你犯了一个大错。你不明白,像娜希德这样的女孩,如果被别人看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会有多糟糕。”
“我非常非常抱歉!”我说,把受伤的手藏在背后。
就像母亲和我一样,露德米拉也只是生活在伊斯法罕的外地人。她总是让我想起脆弱的小鸟,在家里飞来飞去,仿佛她并不属于那儿,即便她已经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在经历了祖国的战火硝烟后,她非常厌恶人血。如果有仆人在切肉时划伤了手,她就会颤抖不已,瘫倒在床上。娜希德告诉我,有时她会因为梦到鲜血像喷泉一样从男人的胸口和眼中涌出来,而尖叫着醒来。
露德米拉的受惊的脸变得惨白:“娜希德告诉我你非常喜欢马球,经常祈求她陪你去看球赛。你太自私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行为有多鲁莽。”
我十分惊愕,因为我不敢相信娜希德把自己的错归咎于我。但是我决定保持沉默,因为我知道如果她的母亲知道她去看球赛的真正原因,她将会很悲惨。
“我并不很明白城市的规矩,”我谦卑地说,“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为了惩罚你,这个月,你每天早上必须清理各个房间的夜香。”
戈迪亚说。
这个惩罚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是最低等的仆人。了解每个人的肠胃状态,每天,把所有的排泄物倒进一个大盆里,然后把所有的盆都洗干净——我几乎不敢想下去,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呕吐起来。
戈迪亚叫我回房间,向母亲忏悔我所做的一切,对我没有丝毫同情之心。
“妈妈,她打我!”我抱怨说。
“你怎么能做如此轻率的事情?”她问,“你会在一天之内就毁了娜希德的名声,更不用说自己的名声了!”
“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马球,”我说,希望母亲能站在我这边,“是娜希德总求我陪她去。”
“为什么?”
我不想泄露娜希德的秘密,因为那会给她带来严重的后果。“因为她觉得很刺激。她的父母总是把她看得很牢。”
“你应该拒绝的,”母亲说,“你应该很了解!”
“我很抱歉,”我说,“我只是想帮她一个忙。”
母亲的态度温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她说,“但是你做错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毫无怨言地接受惩罚。”
“我会的。”我痛苦地说。
“过来。”她把用羊油做成的膏药擦在我的手上——膏药的制作方法是科尔苏曾经使用的。膏药慢慢止住了刺痛的感觉。
“好多了。”我说。
“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药草,”母亲说。接着,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告诉我!娜希德是不是把她自己的胆大妄为归罪于你了?”
“是的!”我说。
“什么样的朋友会这么做?”
“我保证她不是有意的。”
“我当然希望不是。”母亲严厉地说。
“她肯定是被出其不意地抓住的。”我说。但是她牺牲我来保全自己的做法仍然让我恼火了几天。
那是我和娜希德最后一次去看球赛。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娜希德的母亲惩罚她不准出门,我也是。我待在家里,做家务杂事,清理夜香。从那以后,娜希德来见我时,都会有一个仆人陪同,并等她一同回家。
在软禁期间,娜希德感到十分绝望,不知该如何与伊斯坎达尔联系。她决定信赖考布拉,并且给她银币请求她帮忙。于是,下一场比赛时,考布拉去了赛场,找到娜希德和我通常站的地方。她带着娜希德接住的那个马球,在比赛结束后,漫不经心地把球放在显眼的地方。伊斯坎达尔的男孩很机灵地明白她是娜希德的信使,毕竟,她是拿着球出现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从那时起,考布拉每隔几天就在巴扎附近和那个孩子碰一次面,帮助这对恋人互传情书。
娜希德和我的惩罚结束后,我们每周四下午都在那个漂亮的澡堂会面——那个专供地区里的富人使用的澡堂。为了防止娜希德再次犯错,她的家人警告她,他们会再派遣女仆去确认我们是否在澡堂里。
我来伊斯法罕后去过那个澡堂几次,但是由于价格太贵,我无法经常去,所以,娜希德总是为我付钱。我很感激她,因为澡堂是我们最开心的地方之一。我们大半个下午都在那儿浸浴、聊天、偷窥别人的身体。就是在那儿,我们知晓了附近邻里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人去世了,谁订婚了,或者从别人微微隆起的小腹看出她怀孕了,或者发现一个新娘在前一晚刚刚洞房花烛,所以必须在不同于以往的时间,施行大净礼。
浴室侍者领班赫玛,已经做了曾祖母,但由于常年处于蒸汽中,她的皮肤滋润得如同少妇一般。她像母亲般为我冲洗、按摩,而且经常告诉我澡堂里每个人的故事。赫玛十分擅长问别人问题。我常常在热水的浸泡和她的按摩下变得几乎无意识时,在她的询问中说漏嘴。所以,她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一切生活,父亲的死,我们的贫困,还有我结婚计划的落空。我甚至悄悄告诉她我在这个家里的艰苦,以及我渴望有一天能结婚,而后有一个自己的家。“愿主让你心想事成!”她常常这么说,但我有时会从她的眼中看到疑虑。
有几个月,赫玛离开伊斯法罕,去照顾她生病的叔叔。她回来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像往常一样在浴室里走来走去,散落着白头发,下垂的胸部几乎要碰到她腰间所缠的薄布。我们相互吻了好多次脸颊,高兴地相互问候对方。娜希德和我脱去衣服,交给她放在篮筐里,妥善保管。接着,赫玛用澡巾为娜希德去除身上的死皮,然后为她洗头发。我则在澡堂温暖的水池中休息。
当赫玛准备好为我服务时,她大声叫喊我的名字。从澡堂屋顶的椭圆形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让她的圆脸和白发光彩焕发。我光着身子从黑暗中走到水龙头前。蹲在水龙头旁的她惊讶得睁大双眼。
“你居然改变了这么多!”她说。
“城里的东西太不一样了。”我咕哝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赫玛说。她把我拖到光亮的地方。“看看你!”她大声说。
正在浸浴的娜希德抬头看着我,附近几个正在洗澡的女人也盯着我看。我的身体暴露在从屋顶照射下来的阳光中。我企图弯下腰遮掩自己的身体,但是赫玛阻止了我。
“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就像个小女孩。”赫玛说,“那儿几乎什么都没有!”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我的胸部,“这儿也什么都没有,”又拍了拍我的臀部,“现在看看,仅仅这几个月,居然改变了这么多!”
的确如此。虽然我仍然像以前一样矮小,我的手脚还像孩子的一般大,但是从脖子到臀部,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变得如此圆润,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本扁平的胸部现在看起来像两个成熟的苹果,大腿的曲线就像甜瓜一样圆滑。
“是什么原因,难道你秘密订婚了?”
“不。”我脸红地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比以前吃了更多的肉、奶酪和面包。
“你很快就会订婚的。”她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