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烫得不像样的脸颊,懊恼至极。天啊,谁来救救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要快点平复,深呼吸,深呼吸……我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就像切洋葱的时候忍不住流泪一样,这种让人呼吸困难的紧张像切开洋葱后看不见的催泪化学物质,而钟斯宇则是洋葱里的蒜氨酸酶。
钟斯宇在外面敲门,问我好了没有,说大家在等我吃饭。我开门出去,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比了一下我的身高说:“长高很多,以前的小不点,现在都这么高了,女大十八变。吃过饭我们好好聊聊怎么样?”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让我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钟伯伯他们在听我爸如何损我,比如我赶飞机记错了日期;把花瓶里的水误当成饮料喝了;公共场所给一个老爷爷让座,没想到人家是个少白头的青年;去美国找妈妈和姐姐的时候跟乐队去听演出,被一群瘾君子骗光了钱,进了警局等等。
“还是那么迷糊可爱。”钟斯宇一如既往站在我这边,替我说晚饭结束后,老爸和钟伯伯在客厅喝茶聊天。我跑到院子外面的凉亭里坐下,钟斯宇端来两杯果汁,坐在我旁边。这一带的别墅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水风景极好,夜晚空气清凉,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两个人只是静静坐着,很久之后我才问他:“这次回来还走吗?”
“暂时不会离开,不过那边有工作邀请,我还在考虑。”他如实地跟我说,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掩藏,他又问我,“你和你妈妈还有姐姐常联系吗?”
“当然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这个人很爱主宰一切,去了隔着一个太平洋那么远的洛杉矶,还是不放心我,每个月打好几通电话,而且根本不顾时差,总是大半夜打来。我每年暑假会过去待一个月,每次去她身边的男朋友都不同,亨利啦,迈克啦,保罗啦,我常叫错名字。对了,我姐年初的时候结婚了,老公是意大利“意大利人?黑手党吗?”
“我倒希望是,可惜不过就只是长得很像黑手党,真不知道我姐怎么看上了他。”
他哈哈大笑,他一笑,微风在空气中耸动。我望着他的笑脸,希望一直这么相处下去,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以天上的繁星为伴。
不知哪栋别墅传来了恰到好处的小提琴声,德彪西的《棕发少女》。回忆在小提琴流水般的音乐声中层层涌现,我想起了自己的花痴年代,不夸张地说,我在古典音乐方面下过狠功夫,动力源自身边学艺术的钟斯宇。我从上小学开始憧憬成为他的新娘,并为了配得上他付诸努力,其中包括背了很多钢琴家的名字和乐曲,甚至主动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没几天就烦了,因为那钢琴老师特别凶残,给我留下了童年的心理阴影。
两人静静听完一曲,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天我去你们学校附近办事,然后顺便去找你,没找着你。”
原来我真的看到了他,我以为我们相互看到对方,原来只是幻觉,不由得感到一阵小小的失落。突然之间我不想对他说实话了。
“是吗?太不巧了,那天出去玩去了。”
他认真看了我一眼:“你真的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可爱。”其实我想听到的是变漂亮了、变成熟了,可爱这个词对我来说是用来形容小猫小狗和小婴儿的,可惜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做出类似我变美丽的暗示,挺让人忧愁的。
回家的路上,老爸问我是不是还喜欢钟斯宇,我把头扭到车窗那面,语气不好地说:“老爸你很八卦。”我不说他也能猜到,又来玩明知故问的把戏。
“一根筋的死丫头。”他轻轻摇着头。
回到家,躺在家里的床上,我收到麦莉的短信,问我怎么没回学校。我说太晚了,离家比较近,直接被我爸载回家了,明天早上会打车去上课。
“他回来了。”在短信后面我加了一句,我心里有什么事都不想瞒着她。
“谁?”
“你说呢。”
一分钟后,麦莉回复:“不是六年没见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像我说的长残了?长残的话你正好可以早点死心。”麦莉一点就“麦莉,我问你,什么情况下你会对许征撒谎?”
麦莉没有思考很久就给我回复:“表面上不想让他受伤,实际是不想让自己受伤的情况下,我会对他撒谎。”
看,麦莉是我的灵魂,我的心虫。
我睡不着,起床找出那只压箱底的兔子先生,给肚子里的录音器换上电池。按下按键,最后一则录音在兔子先生的肚子里响起:“2006年4月1日。心情,很坏。斯宇哥哥在愚人节这天离开了,我真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明天醒来之后,又可以见到他……我永远都不会有勇气对他说,我喜欢他,很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了……”
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埋头在兔子先生的肚子上听六年前自己稚气的声音,除了我自己,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一种要死了的感觉从兔子先生的肚子里钻入耳朵,一直钻入心里。
好不容易消失在我生命里一周的苏烈,在清明节过后又出现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食堂吃饭,五分钟后他坐到我面前,而我正在卖力啃着鸡腿。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非常丰盛,整个大学城里,独独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有口皆碑,很多邻校的学生想方设法混进我们学校食堂吃饭。有段时间,我们班上一个很有生意头脑的女生,靠收集毕业学姐学长的门卡转手卖给外校的学生,最高卖到50块一张,从而赚了人生第一桶金,买了去印度旅行的往返机票。至于该女生在印度被劫财一事,就另当别论了。佛祖有言,得失一体,大概就是这样子。
苏烈鄙夷地看着我面不改色地啃鸡腿,开口便讽刺说:“你这样的吃相,肯定会吓跑很多男生,很难找到男朋友。”
“找不找得到男朋友关你屁事。”我顿时就失去大半的胃口,一口油沫星子喷到他脸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在苏烈僵硬的表情下,我保持啃鸡腿的速度,我要多吃点,多吃点才有力气和苏烈这只公鸡中的战斗机作战。
苏烈比一个“V”的手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正疑惑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呢,还比“2”的手势,真二,不想他说:“明天晚上跟我回家。”
我张大了嘴巴,鸡腿掉在餐盘里。
“有没有搞错啊你?明明说好不能违背道德,不能有亲密接触的,你越线了,你知道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对我的抓狂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抱着手臂冷静地说:“你是石头脑袋吗?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明天晚上跟我回家。”
“什么?”我惊掉下巴,声音大得整个食堂都有了回音,不远处几桌子同学被震得差点掉了筷子,投来了不满的眼神。苏烈挖了挖耳朵,好像在抗议我嗓门大。
“吃个饭而已,你不必小题大做。”
“吃饭哪里不能吃,干吗非得跟你回家吃啊?”我瞪着他。“吃饭哪里都能吃这种好事,我会让你干?”他瞪着我。
我真不知道自己当初脑子怎么热了就答应他,现在后悔得把自己当鸡腿啃了的心都有。好不容易明朗的心情,就这么被苏烈那混蛋毁了个全尸。
麦莉和许征爬山去了,明天回学校,没人给我排忧解难。许征在微博群里有个登山爱好者群体,每个月都要发起至少一次爬山活动,意思是不把五岳爬过都不好意思说是山顶洞人的子孙后代。据许征说,他的最高目标是珠穆朗玛峰。不过有麦莉在,他们爬不了什么太高的山,麦莉顶多在半山腰或者山脚下,住在颇有诗意的小客栈里一边品着茗茶一边等他们麦莉一不在我就有点百无聊赖,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还得绞尽脑汁想怎么接苏烈的招。为了躲苏烈我整日都窝在图书馆里。图书馆四楼是政治哲学类书籍,人迹罕至,连政治系和哲学系的学生都少得可怜。有些书籍光名字看着就很催眠,比如康德的《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我常常找一个伟人思想精华汇集的角落,看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只有这种时刻,我才觉得六根清净。
我晚上从图书馆出来,回到寝室楼下,撞见有男同学在点爱心婚烛求爱,楼下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类似的场景每个学期都要发生很多次,可是这次的规模空前盛大,搞得像求婚现场,策划人都请来了,正在现场征集合唱团唱歌,王力宏的《爱的就是你》和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只要加入,一个人有100元的酬劳,有会弹吉他的能得500元。这么好的差事我当然要插一脚,不会弹吉他就退而求其次加入合唱,虽然歌词记不得几个,但满大街都唱烂的歌,调子都懂。100块钱能买好多兆手机流量呢。这就是这种二流学校里富二代多的好处。
我领了钱,站在人群里,美滋滋地一起合唱,为了表示诚意,不是白领钱,我昂首挺胸站到最前面一排。烛光、鲜花、人群、掌声,闭上眼就是小时候参加合唱团的场景重现。当年个子小小的我只是站在最后一排唱几个和音,也觉得是被上帝眷顾。我陶醉了。
换作被告白的是我,如此兴师动众的场面,很难不被打动,就算不被打动,也不忍心破坏这么好的场景,怎么也得先答应下来。可女主角不买账,她是我们那栋楼出了名的法学院研究生大美人,高贵冷艳的大美女,每个月都有男生在楼下表演求爱戏码。天知道她是不是被求爱太多次了,总之她脾气很不好,眼神也很有问题,端盆洗脚水二话不说从二楼浇下来,不偏不倚,全浇在站在第一排、正在张口用力唱“爱”的我身上。
我喝了一大口洗脚水,又一次打破了出糗纪录。
人群里有一个笑声特别响亮,然后是一连串的爆笑声。
笑得最大声的是苏烈,他是这个求爱现场的策划人,被拒绝的男主角是他的哥们儿。我隔着人群看了一眼苏烈,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没有人像他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可恶。只有一首歌的歌词能完美诠释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张学友的那首老歌:灯光熄灭了,音乐停止了,我的心是真的受伤了。
我浑身湿透,抱着头灰溜溜地推开众人一口气跑上三楼,跑回寝室用力地关上门,把狼狈的我与喧嚣的世界隔开。我洗好澡换好衣服,坐在书桌前用毛巾擦干头发,多年出糗的经历,让我早己练就一种迅速恢复平静的心态,只是想着苏烈欠扁的笑脸,火气上蹿。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我却觉得一阵透心刺骨的凉,关窗拉窗帘准备爬上床盖被子睡觉,没想到苏烈打来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他都没挂断,真执着。我忍无可忍接了电话,正准备骂他又一时词穷。
他在那头说:“我实在忍不住,不知情的人都不觉得多好笑,我目睹了你参与活动的全程,你是有多缺那100块,没有哪个人像你那么二,表现欲那么强,唱得那么用力,你脑袋里一定装了石头,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