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暑假,我几乎是在家里宅完的,那段时间过得我自己也觉得浑浑噩噩,看电影看不进去,看书看不进去,脑袋和自己分离了似的,飘乎乎地挂在某个地方。我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电话不接,人不见,网也不上了,试试能不能驱赶在我脑海中的影子,尝试了几天,竟然还产生幻觉。每当我要驱赶他,逼自己不去想他,偏偏他就出现了,一脸嘲笑地站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冷冷地看着我,笑话我。吃饭时他突然出现在对面,说:“林麒你这是什么吃相。”洗澡时他突然出现在浴缸边,一脸邪邪的笑容瞥了瞥我胸前,说:“就你这种身材,排队被我甩都没资格。”吓得我在浴室里大声尖叫。睡觉时他又来了,以一种雕像的销魂姿势撑着脑袋睡在我旁边,盯着我说:“怎么?想跟我睡啊?”
我怀疑自己离疯不远了,考虑要不要打电话让麦莉给我叫辆精神病院的车,拉去做个电疗什么的。
初入职场的麦莉在老男人的公司里如鱼得水,懒得理正处于癫狂状态的我,除了每天准时打电话给到我家打扫做饭的阿姨,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次我听到阿姨战战兢兢地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对麦莉说:“麦小姐,我实话跟你说,林小姐奇怪得很哪,窗户全关着不让我开,大白天也开着灯,泡在浴室里几个小时也不出来,一天到晚魂不守舍,饭也吃得很少,还会啊啊啊地大叫,吓死我了。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很开心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你说我要不要打电话给林副局长,让他早点回来,我担心会出大事。”
几天之后,林赞成同志从日本回来看到我,仿佛见鬼似的,被我吓得不轻。当时我穿着睡衣在房子里像幽灵一样飘荡着,头发像被什么炸开,两眼痴呆,比他去日本前看到的我,瘦了好几斤。他打电话给我妈,才知道我没去洛杉矶,又打给钟斯宇,钟斯宇并没有告诉他,我去过泰国。
林赞成同志养我这么大不是白养的,他静静观察了两日,决定当捉魂者,把我的三魂七魄都给捉回来。首先他开车带我到郊外树木森森的景区呼吸新鲜空气,接着带我去吃顶级西餐,这么多年来,他舍得花钱外出上高级餐厅仅此一次,平时若是我要带他来,他会说自己可以做得比西餐厅好吃得多。一个从没学过西餐的老头,买几本西餐食谱,戴着老花镜在厨房里捣鼓,还真被他做出一绝的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味道。可惜这次,作为女儿的我不是那么赏脸,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印着头像的小背心,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跟他一起坐在高级西餐厅里,无精打采地,好像他在路边捡到的小乞丐。大堂经理要不是看在我爸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分上,很想把我赶出去。
我喝着我爸让服务生开的几千块的红酒,机械地切着牛排,机械地把五分熟牛肉送入口中,机械地嚼着,味同嚼蜡。我爸说他要去趟洗手间我也没什么反应,他在与不在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等他回来,我抬头一看,对面坐的是钟斯宇。
完了,大白天大庭广众也出现幻觉,我爸活活变成了钟斯宇,我痴呆地望着钟斯宇,直到他喊了我两声名字,我才确定,不是幻觉,真是他坐在我对面。
嗯,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林赞成同志搞的鬼。
“林麒,最近你电话为什么关机?你哪里不舒服?”钟斯宇温柔地说,担忧地打量我。是的,就是这种眼神,任何女人都能沦陷在其中的眼神。
我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如果是因为那张画,我可以解释。”他说。
我继续摇头。
“你不要让林叔叔担心,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才能解决。”
我还是摇头,抓着红酒瓶往杯子里倒了一大杯酒,捧着杯子喝见底。倒第二杯时,钟斯宇抓着我的手,制止我继续倒酒:“林麒,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很多红酒的缘故,肚子里的话被涨上来,我盯着钟斯宇那张帅气而沉稳的脸,问他:“你爱芸珠吗?”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目光移离几秒,又回到我的脸上,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怎么样的,你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爱不爱她?”
我看他开始沉默,垂下睫毛,我声音大了:“你有没有用百分之百的真心去爱她?”
他抬眼看着我,眉眼间流露忧愁,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这就够了,对我来说,他已经给了答案。从泰国回来后,我心里一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找不到出口,那股气现在游移到我心里,涨得我很痛苦,好像解数学题却找不到一个证明的定律。我从座位上站起,对钟斯宇的失望就像对自己的失望一样,像拿着地图去挖宝藏,千辛万苦抵达终点,千辛万苦挖出来扛回去,最后被告知宝藏全是仿制品那种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无法克制地开始红着双眼对他大喊:“他们所有人都告诉我,爱情是千变万化的。我不信,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心对芸珠的,是不是百分百真心对她的?”
餐厅周围的人回头看我,并且对我的话产生反应似的,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着。林赞成同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出来,拉着我说:“妹妹啊,你坐下好好说,好好说。”
“这对你很重要吗?”钟斯宇问我。他站起来,稍稍点头和我爸道歉:“林叔叔,对不起,我帮不了林麒,这是她自己的问题。”他看向我,要把我看透似的,“真心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我答不出。他移开椅子,走了。
“你别怪爸爸,爸爸并不知道斯宇有女朋友,知道就不会叫他来看你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叨叨了一路,而我坐在旁边依然是痴傻状态。我知道自己的一根筋使我陷入某种怪圈,难以自拔,困在迷宫里找不到破解的出口。
夜色绚烂,路边的树上挂着小小的彩灯,一闪一闪地想要变成天上的繁星,可彩灯就是彩灯,即使星星被乌云遮蔽,怎么也取代不了星星。
我爸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把车窗摇下,趴在窗边:“爸,你爱我妈吗?”
“当然,我爱她。”林赞成同志毫不犹豫。
“现在呢?现在还一直爱吗?”
“傻孩子,我和你妈的爱情属于过去,我们现在是朋友。”
“爱情不可能是天长地久的吗?这不是爱情原本的意义所在吗?”
我爸想了想,他在想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让我理解:“傻姑娘,原来你陷在这里。走,跟老爸去个地方。”
不知道林赞成同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车把我带到保龄球馆。停车时他说:“运动能让心情变好,好久没打保龄球了,是不是,上次打还是你上高一的时候吧?”
我当然记得,当时钟斯宇刚去美国没多久,我爸几乎天天带我来保龄球馆,我知道,他又得拿保龄球来跟我说事。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哦,你看那个站在最前面最显眼的瓶子,球总是先对准它,这不能说明其他瓶子就无关紧要,你现在就好比站在最不起眼角落的瓶子,不要被打倒,等他打倒了九个,剩下你一个怎么也打不倒,他就知道你的重要了。”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林赞成同志不那么说,也许我早就放下钟斯宇了,不会每周都给他写一封不会每天在网上等他,努力做一个不被打倒的保龄球……
“爸,你不会又说,叫我做一个不被打倒的瓶子之类的话吧?你都用过这招了,很无聊啊。”我坐在休息椅子上垂头丧气。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保龄球馆人还很多,大概因为这附近健身场所比较少,这里全天供应冷气,大夏天约几个朋友花几十块钱,要上几瓶冰啤酒,三五一群聊天打球,是件惬意的事。
我爸脱掉西装外套,热了热身。我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为了带我去西餐厅吃饭,竟然还穿上平时不怎么穿的西装,可是他老了,每个动作都显示他失去年轻人那种结实的力气,抖着手脚像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头们的热身动作。他真的老了,肚皮把衬衫撑成一种悲伤的形状。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我,我实在是不孝。
林赞成同志精神不错,摆好标准姿势一连丢了五个球,又把我从沙发椅上拽起来,让我丢两个给他看看。我不大情愿地丢了两个,姿势也顾不上,一次一个瓶子都没中,一次只中了四个瓶子,心情影响手气,换作平时,我一次最少能打倒七八个瓶子。
我爸开始他的演说:“你看,我刚刚打五个,你打两个,你仔细看没有,没有一个的结果是一样的。”他走到沙发椅上坐下,喝了口茶,招呼我坐下,他接着说,“知道爸爸的意思吗?你太看重结果,结果是什么?结果不是稳稳当当停在未来等你,这个世界太多变数,每天,每时每刻。好像保龄球,你在球丢出去之前也不知道到底能倒下多少个。你可以有一个期待,倒下十个的期待,但是你不能强求啊,孩子。”
我看着我爸,眼睛里渐渐泛起雾气。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使尽浑身解数拉我脱离困境,他好像阿甘他妈,总是能用简单的比喻把事情让我明白得透彻。
一眼望去,十几个保龄球道,没有相同的中球结果,就算有,瓶子向四面八方倒的方向也不一样,好比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的道理。
这里灯火通明,人群欢乐吵闹,好像黑夜充满活力的小心脏,我能感受到因它枰枰跳动而带给我的能量。我眼睛里恢复往日的亮光,魂魄归体,朝我的哲人老爸伸出手笑着说:“我们回家吧。”
车子开到家门口,下车时,我鼓起勇气对我爸说:“正如您老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太多变数,我要把真实的心情告诉你,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好像不那么喜欢钟斯宇了,我喜欢上了别人。”
我爸张着嘴,料事如神的他显然没料到这部分。
“这是怎么回事?林麒?你在耍老爸啊?”他在后面叫我,而我已经跑进房子。
洗头洗脸泡澡,看书看电影打游戏,我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力气,觉得踩在地板上再也不是虚的。晚上睡觉时,房间里熄了灯,只有淡淡的光线从飘窗照射到地板上。我一点也不害怕,闭上眼再睁开,苏烈来了。
他像上次一样,躺在我身边,撑着脑袋完美的嘴角向上扬着嘲笑我。
我翻身面对他,也学他的样子撑着脑袋,对他说:“从今往后,我将正视我的内心,我不会逃也不会避开它,不会去猜疑不会去否定,还做我自己,直到我完全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希望你也是如此,祝你好运。”我说着伸手去触他的眉头,轻轻一点,几乎要碰到,他就像个水汽泡泡,消失了。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以这种形式出现。
麦莉最先贺电,恭喜我重新回到这个万恶的世界。那段时间麦莉事情很多,白天要上班,晚上回到公寓要整理档案,偶尔还要给老男人洗衣做饭。老男人的公司是一个上市的拍卖行,总公司在香港,北京只是分公司,员工个个都有火眼金睛。麦莉去上班之后,被老男人带去几次拍卖会,认识很多有能力的人,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有多浅薄。
她上班后常说:“007,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早点醒悟,早点从低俗里解脱。”
周末她有空就拖着我去潘家园,不逛,就是找个地方蹲点,观察买卖的人群,像两个伺机作案的女变态。我觉得麦莉也变了,说不上来哪点,但就是变了,好像养一只猫,胖了,说不上哪里胖,还以为它麦毛了。唯一确定不变的是,她依旧穿着各式各样的大花裙子,招摇地穿街走巷,依旧四处搜罗野史书籍,对街上朝她吹口哨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
我们蹲在潘家园一个角落里,一边胡侃一边看各种外行人被卖主耍得团团转。有个老外买一本仿旧的《辞海》,花了五千美金还沾沾自喜,大概以为是什么天书秘籍,我跟麦莉笑了半天,混久了也知道,那种货成本价一百块不到。我们只能换个角度想,要是那老外能凭一本《辞海》学成中文,价值就不止五千美金,他赚得更多。
我问麦莉暑期有没有和许征联系。她目光空洞地点点头,说许征每晚都打一个电话给她,说一些废得不能再废的话,例如:“按时吃饭了吗”“睡得好吗”“注意身体”“晚安好梦”诸如此类。她提起许征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惆怅。
“还是跟许征坦白吧,拖下去对你们都不好。”我劝麦莉。她应了声“嗯”,说大四开学会找许征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