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
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忆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如梦。
晚来闻络纬(络纬:昆虫名,俗称纺织娘。)声,觉胸中大有秋气。忽忆宋玉悲秋《九辩》,击枕而读。秋芙更衣阁中,良久不出。闻唤始来,眉间有秋色。余问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何可使我闻之?”余慰之曰:“因缘离合,不可定论。余与子久皈觉王(觉王:佛的别称。),誓无他趣。他日九莲台上,当不更结离恨缘,何作此无益之悲也?昔锻金师以一念之誓,结婚姻九十余劫,况余与子乎?”秋芙唯唯,然颊上粉痕,已为泪花污湿矣。余亦不复卒读。
秋芙藏有书尺,为吴黟山所贻。尺长尺余,阔二寸许。相传乾隆壬子,泰山汉柏出火自焚,钱塘高迈庵拾其烬余,以为书尺,刻铭于上。铭云:“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是亲。然藜比照兮,焦桐共珍。”
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因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弥,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补之。今亭且倾圮,花木荒落,惟姮娥有情,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手谈:下围棋。),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垞词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猧儿(猧儿:小狗。)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玉奴:指杨玉环。)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猧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同里沈湘涛夫人与秋芙友善,赠以所著诗词,属为删校。中有句云:“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因忆前见朱莲卿诗,有“却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颜生”之句,两“喜”字用法不同,各极沉痛。莲卿近得消渴疾(消渴疾:糖尿病。),两月未起,霜风在林,未知寒衣曾检点否?
斜月到窗,忽作无数个“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箨矣。忆居槐眉庄,庄前种竹数弓。笋泥初出,秋芙命秀娟携鸦嘴锄,口数筐,煮以盐菜,香味甘美,初不让廷秀《煮笋经》也。秀娟嫁数年,如林中绿衣人(绿衣人:鹦鹉。)得锦绷儿矣。惟余老守谷中,鬓颜非故,此君有知,得无笑人?
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僧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
宾梅宿予草堂,漏三下,闻邻人失火,急率仆从救之。及门,已扑灭矣。惟闻空中语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几为焦土。”言顷,有二道人与一比丘(比丘:梵语,意为乞者。佛教指出家修行的男僧。)自天而下。道人戴藕华冠,衣蟠龙蚔蟔之袍。其一玉貌长髯,所衣所冠皆黄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后,若木若讷。藕冠者曰:“吾名证若,居青城赤水之间,访蒋居士至此。”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歌长数千言,未暇悉记。惟记其末句云:“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歌竟而逝。趋视之,则星月在户,残灯不明,惟闻落叶数声,蘧然一梦觉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断杀数十年,而修鸿宝之道六七载,至今黄螾飞腾,犹少返还之诀。岂仙师垂悯凡愚,现身说法欤?歌中曰‘云英’,云英者,岂以余闺房之缘,未解缠缚,而讽咏示警欤?时予与秋芙修陀罗尼忏数月矣,所谓比丘者,岂观音化身,寻声自西竺来欤?”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日。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金台:佛教净土宗认为,阿弥陀佛将会手托金莲花台来迎,往生极乐国土莲花池中。)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日轮堕人天(轮堕人天:佛家认为万物众生都辗转在生死轮回之中。此处指死亡。),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秋夜正长,与妻妹珮琪围棋,三战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珮琪年未及笄(及笄:十五岁。),所造如此,殆天授耶?珮琪性静默,有林下风,字与诗篇,靡不精晓,自言前身自上清官来。观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今不与对局数年矣,布算之神,应更倍昔。他日谢家堂上,当效楚子反整师复战,期雪曩年城下之耻。
踏月夜归,秋芙方灯下呼卢。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余戏为《卜算子》词云:“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钗坠。”秋芙见而笑曰:“如此绮语,不虑方子鞭背耶?”近作小词,有句云:“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买陂塘》后半云:“中门掩,更念荀郎忧困,玉瓯莲子亲进。无端别了秦楼去,食性何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时宾梅以纨扇属书,因戏录之。宾梅见而笑曰:“做梦何以无分?”秋芙笑云:“想新来梦也无耳。”相与绝倒。
甲辰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为风露所欺。明日复集吴山笙鹤楼,中酒禁寒。归而病热几殆,赖乩示方药,始获再生。越一年,为丙午岁,疽发背间,旋复病疟。方届秋试,扶病登车,未及试院,而魂三逝矣。仆从舁归,匝月始安。己酉之夏,复病疮痢,俯枕三月,痛甚剥肤。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奉讳:居丧。)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生圹:活着的时候为自己造就墓穴。)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负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花开之日:花即前言之七宝池中莲花,花开之日指人死后到达西方极乐世界。),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文章小识]
《秋灯琐忆》的作者蒋坦并不像《影梅庵忆语》的作者冒辟疆那样有名,也不像《香畹楼忆语》的作者陈裴之那样出生名门,他只是清代道光、咸丰年间浙江钱塘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秀才。他的妻子秋芙虽然是一个能诗善文的才女,但绝没有董小宛那样名动一时。但是这篇忆语体的散文却能流传下来,甚至可以和《浮生六记》并驾齐驱,何也?这得益于现代作家林语堂的赞赏。林语堂在他著名的《生活的艺术》一书中,把秋芙和《浮生六记》中的陈芸看作中国古代两个最可爱的女子,这是极高的评价。
既然秋芙可以和陈芸并列,我们不妨把《秋灯琐忆》和《浮生六记》比较一下,两者的确有些相同之处。与沈三白和陈芸两小无猜一样,蒋坦和秋芙也是青梅竹马。也和沈三白从小就希望陈芸做自己的妻子一样,蒋坦从小就希望秋芙成为自己的妻子,文中写到:
关、蒋故中表亲。余未聘时,秋芙来余家,绕床弄梅,两无嫌猜。丁亥元夕,秋芙来贺岁,见于堂前。秋芙衣葵绿衣,余著银红绣袍,肩随额齐,钗帽相傍。张情齐丈方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大人遂有丝罗之意。
这段文字与《浮生六记》沈三白初见陈芸,以及陈芸暗留暖粥给沈三白而被堂兄以及女婢嘲谑十分相似。
他们也和沈三白夫妇一样,夫妻恩爱,具有高雅的艺术生活趣味。他们都熟读文史,喜好佛经,常常在一起谈心、议论、参禅、打趣,有着永远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文中这样写到: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夫妻作诗唱和已属文人雅兴,而夫妻二人陆续在芭蕉叶上题词相答,更增加了一番情趣。他们的生活也不乏这样有情趣的片断: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垞词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蒕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下棋本是雅事,但是秋芙却在下棋的时候耍赖,不仅不令人生厌,反而觉得可爱,诚然如林语堂所说的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和沈三白夫妇一样,蒋坦夫妇也喜欢在家中开设沙龙,招待朋友。家中时常是高朋满座,恣意饮酒作诗绘画。秋芙为了招待客人,也有和陈芸类似的“沽酒拔金钗”的壮举。
文中还写到蒋坦夫妇也和沈三白夫妇一样热爱自然山水,常常一同外出旅游,结交了许多风雅人士。当他们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之时,他们感到其乐无穷。在炎炎夏日,他们乘车冒雨游历了理安寺,秋芙在石屋洞的石几上弹起琴曲《平沙落雁》,让琴声和流水相互应和,不甚美哉;在朗朗月光的秋夜,他们泛舟于明圣二湖的荷塘之中,秋芙在船上弹着《汉宫秋怨》,让琴声和徐来的风声化为一体;当秋风四起的时候,他们沿着溪流到芦花荡深处的佛寺中寻禅问道,僧人的无知使他们哑然失笑;在桂子飘香的时节,他们到虎跑泉上木樨树下烹茶品尝,临走时还要折下桂花数枝插在车背上,给城里人带来金秋的信息……
除了内容上的相似,在文笔上蒋坦的《秋灯琐忆》也力追《浮生六记》,用一种轻盈的文字写日常生活之情趣。
当然,《秋灯琐忆》也有很多不同于《浮生六记》之处。由于蒋坦家境殷实,秋芙也深得家长的喜爱,因此他们的生活不像沈三白夫妇那样大起大落,坎坷曲折,而是像一湾溪水一样平淡无奇。但作者独具匠心的艺术创作使读者读起来也不觉得寡然无味。他用一种轻盈空灵的笔调把普通平淡的夫妻生活写得雅致有趣。
正因为他们生活比较平顺,感情琴瑟和谐,因而他们越发留恋尘世间的生活,对岁月的流逝和健康的衰弱十分忧虑。秋芙时常感叹: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
她还对镜长叹: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让我们不仅想到了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哀叹人生苦短”是一永恒的命题,所以秋芙的忧虑也是大多数人的忧虑,因此也越能得到读者的共鸣。
摆脱忧虑的方法有很多,蒋坦夫妇的办法就是寄托于佛教,渴望能有三生来世,他们愿意生生世世都结成夫妻。也许寄托于佛教是虚无飘渺的,但是他们沉溺于佛教不正是出于对生活和爱情的依恋么?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篇文章和前面三篇文章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前三篇文章都写到了女主人公去世时的情景以及去世后的情况,但这篇文章并没有这些内容。一般来说,“忆语体”的散文怀的是死去之人生前的种种形状,难道这篇文章所怀的女主人公还没有死么?
世界书局美化文学名著丛刊的《秋灯琐忆》中,附有无名氏的《蒋蔼卿小传》一篇。其中说:“未几,秋芙死,蔼卿为制《秋灯琐忆》,皆幽闺遗事,文极隽雅,视冒辟疆《影梅庵忆语》更过之。”这篇小传,没有作者姓名和年月。据这篇小传看来,蒋坦做这篇文章的时候秋芙已死,但纵观全书,好多细碎小节,都琐琐写来,可是像秋芙之死这样大事,却一句话也没有。在全书最末一段,还这样说:“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全书至此而止,那明明是写秋芙尚在人间,怎能看作悼亡之作?
可是书的第三段,却有这样不祥之词:“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徵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扑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火数也。应徵而绝,琴其语我乎?”古人以妻死为断弦,续娶为续弦。如果不是悼亡,怎能忍心说这样的话?又云:“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后来,秋芙回到娘家养病,由蒋坦自己和小姨侣琼陪侍,可见病已很重。“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日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这些都是断肠语,写此文时,如果秋芙健在,是不会这样说的。无名氏的序文,大概是从这些地方看出来的。
总之,此书是否为悼亡之作,一时还很难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作这篇文章的时候秋芙的身体状况一定不是很好,蒋坦怀着沉重的忧虑和稀薄的希望写下了这篇文章。很可能秋芙身前也读到了这篇文章,并且曾和蒋坦一起回忆以前的生活片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篇文章就有高出前三篇文章的地方了。人们对死者一般都比较宽容,生者也会在回忆中把死者的优点放大到几十倍。蒋坦在妻子身前就认识到她的价值,不吝惜向妻子表白自己的爱,这真是难能可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