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游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此二句出自曹植《洛神赋》。)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炫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剪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罩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
镜槛妆成调钿粟,应减旧时蛾绿。
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
谁信黛鬟双照,一般辜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奈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
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拼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阑,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樗散之材:无用之才。),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暨琅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
金翠好房栊,燕去梁空。开窗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
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蒕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怃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阳关:送别之曲。)三叠,河满(河满:唐舞曲,曲调哀婉凄凉。)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魄,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锡类:锡同赐。类,善。)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茹冰食蘖:含辛茹苦。)。呜呼!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微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文章小识]
《香畹楼忆语》是清嘉庆年间陈裴之为悼念其亡妾王子兰而作,问世伊始,即获高度赞誉。陈裴之的爱妾王子兰,字紫湘,因所居为香畹楼,又字畹君,《香畹楼忆语》一名亦得自该楼。《香畹楼忆语》一文,如陈裴之友人所云:“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旧例也。”明确地指出了《香畹楼忆语》是模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影梅庵忆语》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详细记述了他与亡妾董小宛从相识到最后死别九年间种种恩爱情事,以清新流畅的文笔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真情打动了一代代读者。在它的影响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忆语”体的文体,《香畹楼忆语》即是此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香畹楼忆语》虽是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同是叙说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青楼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时已相隔一百多年,江南地区的人文风气、社会氛围有了极大变化,陈裴之的思想、生平与冒辟疆也截然不同,所有这些形诸文章,使得《香畹楼忆语》迥然有别于《影梅庵忆语》。最为明显处,是陈裴之在《香畹楼忆语》中表现出对紫姬的一往情深,全然不同于冒辟疆对董小宛一派居高临下的俯视。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中始终存在着主动与被动、接受和施与的主从关系。换言之,董小宛从不曾得到过冒氏发自肺腑的、平等的爱。董小宛脱离风尘,归于冒氏,冒辟疆称之为“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这个“清凉界”里,董小宛却管弦、洗铅华、勤妇职,失去了以往的风采和个性。与董小宛的际遇不同,紫姬一开始就得到了裴之更多真诚的感情。
裴之家庭不仅是“一门风雅”,而且有着浓郁的爱的氛围。他家虽然仍是一个传统的宗法大家庭,但已有了一些突破传统的内容,特别是妇女在这个家庭得到了稍有的尊重。他的父亲陈文述就不避嫌疑,积极倡导女学,广收女弟子。他的妻子曾是他父亲的学生,资质甚高,深得陈文述的赞许。她嫁到陈家以后,也没有像一般大家庭的媳妇那样“奉箕帚”、“主中馈”,而是“优游文史”,过着潜心著学的学者生活。女子能够受到这样的优待,所以当时有很多青楼名姝都慕名想嫁给裴之,进入这个风雅之门。但裴之是个至纯至性之人,他本无意于纳妾,而且他也知道嫁给他的女子绝不能享受什么温存与闲情,而是要代替自己和妻子去照顾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女。但是有时候却情不自禁,他与紫姬一见钟情,互通款曲后,紫姬明知嫁到他家会扮演什么角色,还是义无反顾地表示愿意帮助他承担家庭的重任。裴之即禀明堂上,“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鴂,促践佳约”。然后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香车画鹢,亲自迎归,使旁人皆有“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的艳羡。比之于董小宛的千里相随而见拒,居于别室四月而始入门,自不可同日而语。及至入门后,凭她的贤惠和才华,紫姬更是得到了陈家一门上下的钟爱。裴之对待紫姬,并不是只停留在徒悦其容貌、喜其声色那般肤浅的层面上,更多的时候他视紫姬为闺中良友。他治理真州水利,上司责其出纳,裴之固辞,紫姬劝说道:“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裴之叹为要言不烦。又尝锐欲治枭,禁暴除害,紫姬建议说:“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裴之许之为“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对姬妾表现出平等对待的意识。
正因为紫姬比董小宛幸运,她和陈裴之的结合非常顺利,得到了陈裴之比较平等的爱情,因而紫姬的形象不像董小宛那样丰满而鲜明。在她的身上,我们更多的是看到封建大家庭中一个贤惠的姬妾的形象,她侍奉老人,照顾大妇,赢得了全家大小的好感。她死了以后,丈夫的全家人都非常悲痛,大妇写下了哀悼的诗歌,并让亲生儿子做嫡子,裴之的母亲亲自为紫姬作传,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想像的,是紫姬牺牲了她和裴之的幸福换来的。她柔弱的肩膀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内心的悲苦又难以言说,太多的负累终于将她压垮,导致了她生命之花的过早凋谢。
紫姬的死亡,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劳累而致病,但从文章的字里行间里我们不能窥探到其深层次的原因。其一就是裴之要到远方做官,而自己不能随行,面临着“与君生离别”的惨境;其二就是算命先生关于“小星替月”预言。
紫姬虽然识大体,但并非没有小儿女的柔情,她内心也渴望和丈夫能时时花前月下、喁喁私语。每次裴之晚归,她都不忍休息,而是独自等待裴之归来,为的就是能够和裴之多独处一段时间。裴之起初被推荐作为江南候补通判之时,紫姬闻之“喜动颜色”,因为婆婆让她跟着裴之随身伺候。她口中虽说到金陵去离娘家近,能得以为生母扫墓,但实际上还是为能和丈夫长期在一起而感到欣喜。但是却是空欢喜一场,裴之没有去金陵,而是被派往他处。由于路途遥远,裴之的母亲和妻子都不能同行,所以紫姬也只能留在家中照料她们。紫姬虽然理智地奉劝丈夫再纳一妾,以便照料他的生活,但是内心的痛苦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自此之后,她常常是“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
然而,对于她来说,致命的打击无异于“小星替月”的预言。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若想保住正妻汪端的性命,就必须让紫姬去替代;若想保住紫姬的性命,就必须娶别的姬妾去替代。摆在紫姬面前只有两条道路,不是死亡就是被弃。尽管后来裴之夫妇想出把她送回娘家的办法来逃避这场灾祸,但是紫姬心里却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对前途感到绝望。因为不论此去是死是活,都很难再回到丈夫的身边了。她知道自己必须比正妻汪端先死,否则就应验了“小星替月”的预言。这样她一定会被外人说是克死正妻的狐狸精,一心想克死正妻使自己扶正的阴谋家。即使丈夫裴之不这样认为,但他难免心中也会存有芥蒂。紫姬是如此爱惜自己的名誉,她宁愿死也断断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对于一个已经丧失求生欲望的人,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紫姬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她和陈裴之的爱情也是悲剧性的。虽然比起董小宛来说,她的爱情没有那么多波折,但是董小宛至少还有九年和冒辟疆的婚姻生活,其中也有许多美好的时光,而紫姬和陈裴之在一起却只有短短三年的时光。而且这三年时光还是离多聚少,而且常常被生活的琐事所累,只能各怀相思默默地尽着自己的责任。因而使我们读者对他们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为他们大爱无声、默默奉献的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也为他们为大爱而牺牲小爱,没有实现个人的幸福而感到惋惜。
和《影梅庵忆语》相比,《香畹楼忆语》在文体上也有较大的变化。《影梅庵忆语》一脉承袭晚明散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风格,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随笔道来,轻盈流转。《香畹楼忆语》以之为例,未免下笔前就存了几分“做”的意思,立意要有所突破,有所逾越,自然便不得不在文笔的润饰、文章的组成方面下功夫了。文体杂糅,是《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最大的区别。《香畹楼忆语》一文约一万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诗十六首、词十首、挽联六首,共两千余字,差不多占全文的六分之一,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这些诗词挽联穿插于行文之中,往往能起到烘托情境、渲染氛围的作用。用诗词表情达意,历来是中国爱情文学的传统。陈裴之本是词家高手,著有《梦玉词》一卷,《香畹楼忆语》中大量引用诗词,使之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那种细腻委婉的感情,为文章添色不少。但另一方面,在很多场合不厌其烦地征引诗词,有时也容易显得重复累赘。如紫姬回家休养时,与陈家诗笺往来,《香畹楼忆语》全部录入陈裴之、紫姬及汪端的诗作,除博得旁人“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的感叹外,与全文并未形成一种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此外,《香畹楼忆语》所记大都是裴之与紫姬两人的恩爱故事,《影梅庵忆语》中所记则多南明政局上的动荡,如高杰的大掠扬州等。陈裴之的文笔也藻饰过多,也不及冒氏《影梅庵忆语》的简练朴厚。
道光癸卯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臧获:奴婢。)皆寝。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渐及诗词,余苦木舌挢不能下,因忆昔年有传闻其《初冬诗》云“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余初疑为阿翘假托,至是始信。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滃然,流袭枕簟。秋芙请联句,以观余才,余亦欲试秋芙之诗,遂欣然诺之。余首赋云:“翠被鸳鸯夜,”秋芙续云:“红云蚔蟔楼。花迎纱幔月,”余次续云:“人觉枕函秋。”犹欲再续,而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喁喁来促晓妆矣。余乃阁笔而起。
数日不入巢园,阴廊之间,渐有苔色,因感赋二绝云:“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时秋芙归宁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绫(群季青绫:众多年轻的少女。),兴应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徵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扑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火数也,应徵而绝,琴其语我乎?
秋芙以金盆捣戎葵叶汁,杂于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虽澄心之制,无以过之。曾为余录《西湖百咏》,惜为郭季虎携去。季虎为余题《秋林著书图》云:“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钞。”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书,自游魏滋伯、吴黟山两丈之门,始学为晋唐格。惜病后目力较差,不能常事笔墨。然间作数字,犹是秀媚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