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浣漱不用汤(汤:热水。),家竖石桩,置石盂或蚶壳其上,贮水,旁置一柄筒,晓起,以筒盛水,浇而盥漱之,客至亦然。地多草,细软如毯,有事则取新沙覆之。国人取玳瑁之甲以为长簪,传到中国,率由闽粤商贩,球人不知贵,以为贱品。昆山之旁,以玉抵鹊,地使然也。
丰见山顶,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诗有“颓垣宫阙无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孙,今为那姓,犹聚居于此。
辻山,国人读为失山,琉球字皆对音,十失无别,疑迭之误也。副使辑《球雅》,谓一字作二三字读,二三字作一字读音,皆义而非音,即所谓寄语,国人尽知之,音则合百馀字,或十馀字为一音,与中国音迥异,国中惟读书通文理者,乃知对音,庶民皆不知也。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汉语,能书,教以汉文,十岁称若秀才,王给米一石,十五薙发,先谒孔圣,次谒国王,王籍其名,谓之“秀才”,给米三石,长则选为通事,为国中文物声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后裔也。那霸人以商为业,多富室。明洪武初,赐闽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来朝贡,国中久米村,梁、蔡、毛、郑、陈、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国人重之。与寄公谈玄理,颇有入悟处,遂与唱和成诗。法司蔡温,紫金大夫程顺则、蔡文溥,三人集诗,有作者气。顺则别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温尤肆力于古文,有《蓑翁语录》、《至言》等目,语根经学,有道学气,出入二氏之学,盖学朱子而未纯者。
琉球山多瘠硗,独宜薯。父老相传,受封之岁,必有丰年。今岁五月稍旱,幸自后雨不愆期,卒获大丰,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觉欢欣。佥(佥:犹今言“都”也。)曰:“非受封岁,无此丰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尽收。球阳地气温暖,稻常早熟,种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则四时皆种,三熟为丰,四熟则为大丰。稻田少,薯田多,国人以薯为命,米则王宫始得食。亦有麦豆,所产不多。五月二十日,国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虽登场,不敢入家也。
七月初旬始见燕,不巢入屋。中国燕以八月归,此燕疑未入中国者,其来以七月,巢必有地。别有所谓海燕,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鸥者,多巢岛中,间有至中国,人皆以为瑞。
应潮鸡,雄纯黑,雌纯白,皆短足长尾,驯不避人。香崖购一小犬,而毛豹斑,性灵警,与饭不食,与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猫,不知捕鼠,邦人以为玩,乃知物性亦随地而变。鹰、雁、鹅、鸭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圆如轮而连以细轴者,有如文具藏数层者,制特精,皆以木为之,率宽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侧则仆。按《礼记·少仪》注:“颖(颖:警枕。用圆木做的枕头,熟睡时则欹动,容易觉醒。),警枕也。”
谓之颖者,颖然警悟也。又司马文正公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转而觉,乃起读书,此殆警枕之遗。
衣制皆宽博交衽,袖广二尺,口皆不缉,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无纽带,总名衾。男束大带,长丈六尺,宽四寸以为度,腰围四五转,而收其垂于两肋间。烟包、纸袋、小刀、梳、篦之属,皆怀之。故胸前襟带褶起凸然,其肋下不缝者,惟幼童及僧衣为然。
僧别有短衣如背心,谓之断俗,此其概也。
帽以薄木片为骨,叠帕而蒙之,前七层,后十一层,花锦帽远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贵。惟摄政王叔国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则纯紫,大略紫为贵,黄次之,红又次之,青绿斯下。各色又以绫为贵,绢为次。
国王未受封时,戴乌纱帽。双翅侧冲上向,盘金,朱缨垂颔,下束五色绦。至是冠皮弁,状如中国梨园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
肩舆如中国饼桥,中置大椅,上施大盖,无帷幔,辕粗而长,无绊,无横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载琉球国俗,谓妇人产必食子衣(子衣:胎盘。),以火自炙,令汗出,余举以问杨文凤,然乎?对曰:“火炙诚有之,食衣则否。”即今中山已无火炙俗,惟北山犹未尽改。
嫁娶之礼,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贝为聘者,婚时即用本国轿,结彩鼓乐而迎,不计妆奁,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亲具酒贺,不过数人。《隋书》云:
琉球风俗,男女相悦,便相匹偶。盖其旧俗也。询之郑得功,郑得功曰:三十六姓初来时,俗尚未改,后渐知婚礼,此俗逐革。今国中有夫之妇,犯奸即杀,余始悟琉球所以号守礼之国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丧,则邻里聚送,观看护丧,掩毕即归,宦家则同官相知者,亦来送柩,出即归,大都不宴客,题主官率皆用僧,男书“圆寂大禅定”,女书“禅定尼”,无考妣称。近日宦家亦有书官爵者,棺制三尺,屈身而殓之,近宦家亦有长五六尺者,民则仍旧。
此邦之人,肘比华人稍短,《朝野佥载》(《朝野佥载》:唐张鹫撰,记隋唐朝野故事遗闻。)亦谓人形短小似昆仑(昆仑:唐以前泛称今中印半岛南部和南洋诸岛及其居民为昆仑。)。余所见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丰颐者,颀而长者,胖而腹腰十围者,前言似未足信。人体多狐臭,古所谓愠羝也。
世禄之家皆赐姓,士庶率以田地为姓,更无名,其后裔则云:某氏之子孙几男,所谓田米私姓也。
国中兵刑惟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重罪徒(徒:徒刑。),轻罪罚日中晒之,计罪而定其日。国中数年无斩犯,间有犯斩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开窗见人家门外,皆列火炬二,询之土人,云:国俗于十五日盆祭,预期迎神,祭后乃去之。盆祭者,中国所谓盂兰会也。连日见市上小儿各手一纸幡,对立招展,作迎神状,知国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龟山南岸有窑,国人取车螯大蚶之壳以煅,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过者。再东北有池,为国人煮盐处。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册封礼,途中观者益众。上万松岭,迤逦而东,衢道修广,有坊,榜曰“中山道”。又进一坊,榜曰“守礼之邦”。世孙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带,垂裳结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进为欢会门,踞山巅,叠礁石为城,削磨如壁,有鸟道,无雉堞,高五尺以上,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髓髅于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字。王宫西向,以中国在海西,表忠顺面向之意。
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
再进层崖,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更进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也。殿廷方广十数亩,分砌二道,由甬道进至阙廷,为王听政之所。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殆非近代物。北宫,殿屋固朴,屋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阻海飓。面对为南宫。此日正副使宴于北宫,大礼既成,通国欢忭。闻国王经行处,悉有彩饰,泉崎道旁,列盆花异卉,绕以朱栏,中刻木作麒麟形,题曰:“非龙非彪,非熊非罴,王者之瑞兽。”天妃宫前,植大松六,叠假山四,作白鹤二,生子母鹿三。
池上结棚,覆以松枝,松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鲤大小五,令浮水面。环池以竹,栏旁有坊曰“偕乐坊”。柱悬一版。
题曰:“鹿濯濯,鸟翯翯,牣鱼跃。”归而述诸副使,副使曰:“此皆志略所载,事隔数十年。一字不易,可谓印板文字矣。”从客皆笑。
宜野湾县有龟寿者,事继母以孝,国人莫不闻。母爱所生子,而短龟寿于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龟寿,将令深夜汲北宫,要(要:同“邀”,中途拦截。)而杀之。仆匿龟寿于家,往谏伊佐,伊佐缚而放之,且谓事已露,不可杀,乃逐龟寿。龟寿既被放,欲自尽,又恐张母恶,值天雨雹,病不支,僵卧于路。巡官见之,近而抚其体犹温,知未死,覆以己衣。渐甦,徐诘其故,龟寿不欲扬父母之恶,饰词告之。初,巡官闻孝子龟寿被放,意不平,至是见言语支吾,疑即龟寿,赐衣食令去。密访得其状,乃传集村人,系伊佐妻至,数其罪而监之。将告于王,龟寿愿以身代,巡官不忍伤孝子心,召伊佐夫妇面谕之。妇感悟,卒为母子如初,副使既为之记,余复为诗以表章之,诗云:
“輶轩问俗到球阳,潜德端须为阐扬。诚孝由来能感格,何殊闵损与王祥。”以为事继母而不能尽孝者劝。
经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观所市物,薯为多,亦有鱼、盐、酒、菜、陶、木器、蕉苎、土布,粗恶无足观者。国无肆店,率业于其家。市货以有易无,不用银钱。闻国中率用日本宽永钱,比来亦不见。昨香崖携示串钱,环如鹅眼,无轮廓,贯以绳,积长三寸许,连四贯而合之,封以纸,上有钤记(钤记:地方长官委派办事的机关的印记。)。此球人新制钱,每封当大钱十。盖国中钱少,宽永钱铜质较美,恐或有人买去,故收藏之,特制此钱应用。市中无钱以此。
国中男逸女劳,无有肩担背负者。趋集、织纫及采薪、运水,皆妇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顶。女衣既无钮无带,又不束腰,而国俗男女皆无袴,势须以手曳襟,襟较男衣长,叠襟下为两层,风不得开。因悟髻必偏坠者,以手既曳襟,须空其顶以戴物。童而习之,虽重百斤,登山涉涧,无倾侧,是国中第一绝技也。其动作时,常卷两袖至背,贯绳而束之。发垢辄洗,洗用泥,脱衣结于腰,赤身低头,见人亦不避。抱儿惟一手,叉置腰间,即藉以曳襟。
东苑在崎山,出欢会门,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龙渊桥,汇而为池。广可十丈,长可数十丈,捍以堤,曰“龙潭”,水清鱼可数,荷叶半倒。再折而东,有小村,篠屏修整,松盖阴翳,薄云补林,微风啸竹,园外已极幽趣。入门,板亭二,南向,更进而南,屋三楹。亭东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镌梵宇。下蹲石狮一,饰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凿石为龙首,泉从口出。有金鱼池,前竹万竿,后松百挺。再东,为望仙阁,前有东苑阁,后为能仁堂,东北望海,西南望山,国中形胜,此为第一。
南苑之胜,亦不减于东苑。苑中马富盛,折而东,循行阡陌间,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绝无秋景。薯有新种者,问知已三收矣。再入山,松阴夹道,茅屋参差,田家之景可画。计十余里,始入苑村,名姑场川,即同乐苑也。苑踞山脊,轩五楹,夹室为复阁,颇曲折,轩前有池,新凿,狭而东西长。叠礁为桥,桥南新阜累累,因阜以为亭,宜远眺。亭东,植奇花异卉,有花绝类蝴蝶,绛红色,叶如嫩槐,曰“蝴蝶花”。有松叶如白毛,曰“白发松”。
池东,旧有亭圯,以布代之。池西有阁,颇轩敞,四面风来,宜纳凉。有阁曰“迎晖”,有亭曰“一览”,即正副使所题也。轩北有松,有凤蕉,有桃,有柳。
黄昏举烟火,略同中国。余偕寄尘游波上,板阁无他神,惟挂铜片幡,上凿“奉寄御币”字,后署云:“元和二年壬戌”。或疑为唐时物,非也。按元和二年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马场信武,撰《八卦通变指南》,内列三元指掌。云上元起永禄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上元起宽永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贞亭元年甲子。今元禄十六年癸未。国中既行宽永钱,证以元和日本僭号(僭号:臣属冒用帝王的尊号。),知琉球旧曾奉日本正朔,今讳言之欤?
纸鸢制无精巧者,儿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国多放于清明前,义取张口仰视,宣导阳气。令儿少疾。今放于九月,以非九月纸鸢不能上,则风力与中国异,即此可验球阳气暖,故能十月种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