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给我一万年的青春
我也把它挥洒成热血
我要覆盖这片荒漠
夏天就不会再遥远
我们要去将它消灭
我们要去将它湮灭……
——乱日乐队《自由之路》
武汉这座城市,见证着我所有的青春。
1999年的夏天,我拖着大而沉重的行李箱独自来到这座幻想中的城市。那时我高中还未毕业,但我固执地来到了这里。选择了一个人的寄生生活。
16岁的季节,对于我来说还是纯净而唯美的。我一直记得妈妈的话,乖孩子是应该去远方的。而16年的农村底层生活让我懂得了人生拼搏的真正意义,也让我真正认识到社会意义上的落后与文化意识里的贫穷。一种强烈的意识一直刻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要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出祖祖辈辈对于贫穷的阴影。
如果不是我的固执与背叛,18岁的我再也不会来到武汉,而是遵从父母的意愿随着家乡的青年们去南方打工,每年只是春节的时候带着一年的辛苦所得回一次家,过着没有希望的生存挣扎。
但我庆幸于我那一刻的勇敢,我长久地跪在父母的面前乞求他们再给我一次上学的机会。我不能再像他们一样,在土地里播撒空空的幻想。可是他们无能为力,一个偏远到连吃水都困难的小山村又怎么可以供得起我上学的高额费用?
于是我背着他们逃离了还没来得及毕业的高中。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只是我需要离开那里,永久地离开。
2000年秋天,我以艺术生的身份进入大学。
只是我背负着太大的压力,因为我是我们那小山村第一个上大学的人。那年秋天,我有很多的激情,以为大学代表着一切的美好,于是我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当中,只是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及对自身责任的宣泄。
我每天穿着学校最差的衣服,吃着食堂最便宜的饭菜,因为我深深地明白父母的辛劳与艰难,我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穿着光亮的衣服,也不能像他们一样愉快地在篮球场上快乐地奔跑。我知道的只是麻木地学习。
也正是从那时,我过得更加的自闭与孤寂,有时我深夜躲在被窝里写日记,写得泪流满面,毫无掩饰地绽放着自己的脆弱与感性。
大一就这样在麻木与无知之间结束了。我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可是我并没有丁点儿的兴奋与优越感。因为我对很多事情已失去了知觉。
我依然没有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所正在追寻的是否真的又是我想要的,它们能否带给我未来。相反,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为了一种责任在学,为了不让父母及亲人们失望。那个假期,我没有回家。
我写信骗父母说,我过得很好很开心,大学真的很美好,让他们不用为我担心。
假期的校园很冷清,我依然每天穿着肮脏的衣服及旧旧的鞋子在校园里奔跑,有时会拿着一个足球去球场独自踢上一下午,不停地做着一个轮回的游戏。我并不寻求什么,只是找寻一种解脱时间的方式。我懒得换衣服了,就像我每次在理发店洗过一次头之后,我都懒得去梳理它们,直到它们再次散落……二
我不能像你一样
去过着平凡的生活
非凡才能让我找到自己
抛弃过去的一切
去创造新的生活
——破浪乐队
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我们每天过着复印机一样的日子。
又到了周末,又到了期终,又到了年底,然而我没有任何改变。除了下巴上长出许多毛发粗壮的胡子。
生活像潜伏。大二的生活只是将大一再轮回了一次,这让我很失望,我开始不明白自己上大学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就纯粹是为了一种责任?难道我的未来就应毁于这样的责任?难道这里就真的能让我学到东西?所有人都在奔忙着谈恋爱,打扑克,玩网络游戏虚度时间,等待着一纸文凭然后继续去社会上麻木地生存。可是这样的大学生活对我已丧失了意义。
但我还是像一个怪物一样在他们眼中忙碌地学习。
直到有一天,我彻底放弃了自己。
那是学校的一次晚会,从外面来了几个长发青年怪异地在舞台上挥舞着乐器,发出爆裂般的声响,所有人在那声响中放纵着他们的激情。后来我知道那就叫做摇滚。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我彻底地解脱了自己,也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那就是自由。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自由。
慢慢地,我悄悄听起了收音机,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台调到有摇滚乐的节目。有时深夜两点我还在床上随着劲爆的节奏兴奋。
后来的某一天,当我拿利用业余时间在街上帮人发传单赚得的六十块钱从先锋琴行弄了把破旧的吉他回到寝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我要搞什么,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们眼中那个孤僻的农村孩子为什么要弄这个玩意儿。
我开始喜欢上了最直接的表达,甚至是不当他们的存在。开始变得我行我素。一切都顺其自然了起来,并且我悄悄蓄起长发。我并不是为了应验自己头发长到多长的时候能够遇到心中的她,也并不是刻意伪装自己,只是我喜欢上了摇滚,喜欢上了自由自在。
有时在校园里看到那些穿着白白的裙子吃冰淇淋的女孩子,我都想上去拥抱她们,让她们分给我一点爱情。
有时我的身边会有几个朋友,提着空空的啤酒瓶,嘴里在大声地争论着摇滚、艺术、足球以及某个哥们新泡的妞儿,长长的头发在夜风中失去方向。有时我会在路过某个书报摊的时候买上几本自己喜欢的艺术杂志,甚至常常去武大对门挑选一些打口碟。有时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目光迷离,即使你与我打招呼我也懒得理你。我知道这不是本性的我,可人有时的某些改变无法自控。
我开始认为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他们虚伪的矜持,犹如我不需要无畏的抚摸。我只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去生活。我不是一个适合妥协的人,甚至毫无原由地排斥很多东西。
我可以离开,可以行走,但不能没有自由。
于是我疯狂地寻找,寻找我想要的东西。找不到。即使找到,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想要拥有了。也许我要的本身就只是一个过程,一个寻找的过程。
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东西。我那永远的大二,19岁骑着偷来的单车的日子,在苍老的笑声中凝固。
三
你们生活在这儿
你们成长在这儿
你们从来都是奴隶
可你并不介意。
这里没有自由这里只有独裁
每个人都起来对抗……
——死逗乐乐队
所有人想像中的大学不应是这个样子。这里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寄生家园。他们都开始逃避很多的课,我也一样。甚至考试也常常会有很多门功课不及格,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了。让人遗憾的是每年一到九月,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人拥进校园。也许他们只是像两年前的我一样,兴奋而麻木地走了进来。
陡然,我回想起我的中学时代。那时每个中学生都急切地期盼着有一天能够跨入大学,并天真地认为大学就是天堂。所以他们宁愿抛弃一切,来做一次关于未来的赌注。
他们期盼的是什么?一种未来的美好。包括好的工作,好的生活,好的前途……然而一切的美好从本质上来说又是为了本性上的自由。
可是又为什么每一个上大学的人都那样压抑?甚至是每年七月一部分学子在离开大学前会病态似的宣泄自己?因为大学根本没有自由。
在严密的制度约束下,大学生们事实上是不可能学到真正意义上的思想的。而在这种状态下培养出来的人也绝大部分都是沉默的羔羊。所有人都被强化得没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青春的激情不但没有飞扬,相反,它们早已坠落。
他们得不到他们想要的未来。
未来,一个多么高昂而奢侈的词。它成了一种时尚的商标能够随时印在表皮上,而灵魂深处,却依然空乏得一无所有。
为了未来,所有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青春耗费在这里,并心甘情愿地做一次教育的奴隶共同奔向同一个路口。
我在学校东门一条潮湿而黑暗的小巷子里租了一间民房,开始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写作。用文字腐烂自己的青春。我将我所有的理想都写进了小说里,完稿的那天是我20岁的生日,所以我取名《20岁的梦》。我并没有刻意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结束,一切只是巧合。也许我们的生命中是注定会有很多巧合的。
当我发现这一切只是乌托邦的时候,我烧掉了它,同时也烧掉了我童年的证据。
无聊的时候偶尔去上课,两手空空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窗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常常在图书馆前的池塘边看自己喜欢的书,画画,听摇滚乐。有时我也会去寝室旁边的树林里疯狂地玩弄着我那把破吉他,尽管那时的我连F和弦都不会按,但常常会约上几个外校的朋友一起在草皮上玩琴,在夜市摊上喝啤酒,步行十几站路去看每一场摇滚演出。
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很快乐。因为我们体会到了青春的高潮。
大学毕业了做什么?
在一次和寝室同学不经意的谈话中,我听到了这样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可也正是这样一句普通的问话让我的心疼痛了起来。是的,大学毕业了做什么?瞬间,我的脸皮烧了起来,我想起父老乡亲们对我的期待,想起母亲为了让我上大学而日夜奔跑于各个亲戚家借钱的身影,想起我曾长久地跪在父亲面前只为了寻求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冷漠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像第一次背着破吉他回寝室一样,再次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惊奇的事情——弃学离开那所美丽的校园。
四
带上你的行李我们一起走
因为这里已经越来越臭
穿上你的皮靴我们走上街去
看到周围真他妈丑陋
噢垃圾青年
就像这个城市
——SMZB(生命之饼)乐队
离开大学校园后,我的生活也就变得动荡了起来。
我总是无法停留,对周围的事也常常变得无从把握。不是因为我消极,不是因为我颓废,而是因为我有了一种对自由的更强烈的向往。
在一个阳光并不太好的下午,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挤上北上的火车。眼睛穿过北方平原里金色的麦田,看到纯朴的农民站在麦地中间幻想着关于秋天的希望。火车呼哧着从他们的身边驰过。我把脸紧紧地贴在车厢玻璃上,不知不觉泪水就滑落了下来。
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母亲。
想起我背叛他们离开大学,离开他们对我所有的希冀。
火车到达北京是清晨六点,我人生的又一次晨曦。
由于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所以我转了很多次地铁还有很多次车,才终于到达树村。路过很多乐队的排练房,听到劲爆而撕裂般的音乐,我心花怒放。在一个地铁口,一个流浪歌手在呐喊着许巍的《那一年》:“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我迫不及待地去寻找我想要体验的东西。在那里我看到梦想的脆弱及疯狂。圆明园画家村、北京树村、三里屯……一座关于艺术的都市慢慢在我心中腐烂。
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我已身无分文,有时一个星期没有饭吃,躺在出租屋里干瘪着自己。我宁愿忍受着饥饿但我再也不能伸手向家里要钱,再也不能割舍他们的血汗。
终于我还是被现实给逼了回来。同样是那个地铁口,同样是那个流浪歌手,只是他唱的歌换成了张楚的《姐姐》:“姐姐,带我回家……”
回来后,我依然寄生在武汉。在一个城市的暗角,我找到几个地下乐手组建了自己的乐队——Feel乐队。我先是弹奏吉他,后来弹贝司。
乐队成立,带给我们的是一份对于理想和自由的共同追求,我们从没想过要走职业化道路,只是纯粹的爱好,或者说是想为青春留下点什么。
也正是那时,一场爱情的瘟疫蔓延了我,让我全身湿透。
我爱上了一个画画的女孩子。可是很多东西是注定的,我们无法在一起,就连遗忘都是一种奢侈。在没有爱情的岁月里,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写作。在写作中,我并不自知地暴露着我所有的缺陷与无知,做一次赤裸的旅行。
但一切不过如此。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绝望。尽管平时的我也会像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人一样将自己伪装起来,光着上身穿着短裤站在某个小店的电视机前为欧洲杯喝彩,会和一群朋友坐在某条马路昏暗的夜市上喝啤酒,会走上很远的路去东湖游泳,会为了等自己喜欢的人而独自坐在她对面的窗口抽烟……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我用二十一天的时间废寝忘食地写完了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美丽的废墟》。一本关于灵魂与欲望的文字。
后来我搬了无数次的家,一次又一次的流浪,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就像我并不知道我的生命里会有什么样的精彩。每一次搬家,都会抛弃很多的东西,然而得到的,依然只是疲惫。
在后来的某一个春天,我的乐队解散了。
乐队解散并不代表我们放弃,也许我们只是该换一种方式去表达,去寻找生命中的虚无。然而那时我却再次以一个边缘学生的身份走进了校园,为了追求心目中的真爱。在进校园之前,我就知道校园里并没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只是做了一个懦弱者的逃避。尽管我终于抛弃了以前的经济专业而学上了中文,但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让自己安静的地方,让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再来坚持一次梦想。
反抗,很多时候是无能的,但我们深深地知道,我们并不能停止反抗。
很快就到了夏天,我多年前写的小说《美丽的废墟》在这个夏天出版。我用一场摇滚演出为自己的新书做了首发,站在舞台上,我的眼泪再次滑落了下来。
小说的出版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物质上的便利,只是给了我再一次行走的希望。
但我并没有按既定的轨道行驶,大四时,我再次提前离开了那所美丽的校园,再次让自己身临其境地陷入一次关于未来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