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羊角岩(刘小平)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红玉菲》,这也是他由诗人向作家的一次转换。多数人都知道,羊角岩是一位土家族诗人,曾出版《鄂西倒影》等多部诗集,荣获湖北文学奖。也许是时代变化使然,同时也出于创作内部的调整,羊角岩近年来转向了小说以及报告文学等的写作,并取得可喜的收获。就《红玉菲》而言,它是书写土家人现实生活的作品,并通过土家汉子田浩禄的情爱传奇与人生历程,表达了作者对时代与人生的思考。
小说首先为读者编织了一个具有浓厚传奇性的爱情故事。爱情主角是小说主人公田浩禄,小说写的也是田浩禄与几位女性之间悲喜交集、恩怨交织的情爱史。田浩禄是一位生长在清江岸边的土家汉子。他出身农村,家境贫寒,然而却志趣高远,才情兼具,并积极地追求人生的价值。因为这些,他受到身边许多女性的喜爱。然而,他的爱情却总是充满阴错阳差,受到命运的无情捉弄,伴随着致命的打击或无情的伤害。他与高中同学覃怡红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然而却鸳梦难圆,高中毕业之际就被覃母无情拆散。他进城当上县制药厂临时工后与另一女同学兼同乡的向明玉在县城里组成了家庭,然而却是一场无爱的婚姻。向明玉失身于恶棍马必贵,在田浩禄的心里投下一层浓重的阴影,二人的感情丧失了纯洁,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随后向明玉在分娩中与儿子的同时死亡,又给田浩禄带来了更严重的致命一击。十多年后,年轻女记者郑菲不顾年龄差异,主动对叔叔辈的田浩禄投怀送抱,似乎让人到中年的田浩禄焕发了青春,找回了人生的自信,孰料郑菲菲这样做竟然是出于为恶父马必贵赎罪,田浩禄为此倍感尴尬与无奈,不得不主动撤退。而当各自经过生活的重重磨难,田浩禄与覃怡红再次走到一起时,也只能在幽会中传递情感,两人之间那种带有加倍补偿性的肉体狂欢,毕竟不能带来双方精神的妥贴,而覃怡红更是因为丈夫的存在无法与田浩禄重续姻缘。至于覃怡红的女儿李楚辛无视乱伦的禁忌向田浩禄表达爱的渇望,不过是少女初恋的错位或对爱情的幻想乃至青春的无知,自然也会无疾而终。
如果剥开小说情爱故事的外壳,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故事背后所蕴藏的较为深刻的时代内涵,社会意蕴与思想价值。从一定意义上说,《红玉菲》书写了一部当代农村青年的奋斗史,包含了对农村青年人生道路的用力探索,其主题令人联想到路遥的《人生》与《平凡的世界》。与《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田浩禄也是一位因高考落选回乡的农村有志青年。高加林高考名落孙山,田浩禄则因为基层流氓干部马必贵的阻挠而与大学失之交臂。作为拥有高中文化且深深意识到城乡差异的新一代农村青年,他们都不甘心生活在封闭、落后的农村小天地里,像祖祖辈辈那样几千年来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他们渴望知识与文化,渴望踏进城市生活的崭新天地,渴望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乃至告别农民或乡村人的身份。他们同时希望在事业上创造出一番成绩,获取人生的成功,实现人生的价值。然而他们的人生道路又是那样坎坷不平,他们美好的人生梦想似乎遥不可及。高加林因为通过走后门进城,结果不得不重回黄土高原的农村,并失去了乡村姑娘刘巧珍那种纯朴而深沉的爱情。与高加林不同的是,田浩禄的人生道路划出了另外一种轨迹,演示了农村公民永不放弃的精神。田浩禄也收获了生活的回报与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虽然田浩禄的高考之梦因马必贵的恶意报复而彻底破灭,他通向城市的道路关键时节被命运无情地斩断。但他生性倔强,自然不会就此服输,向命运低头。特别是他秉承着农民父辈的勤劳朴实的品质,父亲早亡的打击与农村苦难的磨砺又从小就培养了他的积极的进取心,锤炼了他坚强的意志。尽管困难重重,机会渺茫,他还是千方百计想着跳出“农门”。他进入到农村的建设工地当民工成为他走出农村的起点。是金子总会闪光。田浩禄又因为写作才华受到相关领导赏识,最终走进了县城,远离了贫困的乡村,进县制药厂当了临时工。虽然因为处事不慎遭受了一次牢狱之灾,但沐浴改革开放的时代春风,追逐市场经济的大潮,田浩禄东山再起,开办了属于自己的医药公司,终于在城里扎稳了脚跟。特别是他还演绎了“蛇吞象”的财富神话,兼并、收购了资产过亿元的原县制药厂,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无论如何,小说通过田浩禄的人生经历,展示了农村青年超越乡村生存环境、跨越城乡界限与实现人生理想曲折而又富于意义的人生道路,也赞颂了田浩禄这样的农村公民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而追溯田浩禄的个人奋斗史,可以感受到改革开放近三十年的时代风云变幻,特别是城乡改革的历史变迁。在田浩禄生活的农村,马必贵的倒行逆施、横行乡里与鱼肉百姓不仅揭示了部分农村基层干部的人性丑陋与丑恶,而且暴露了农村社会体制的问题,如个人集权的危害与作祟,同时也反映了文革历史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农村所留下的巨大后遗症。县制药厂的开办见证了革命老区在新时期的焕发青春,以及迎击改革大潮的姿态。然而它很快倒闭却暴露了国有企业的生存困境以及政企体制的诸多问题——如政企不分、用人不当与监督制度不健全等等。它被田浩禄的私人医药公司收购,可以理解为国有企业的私营化过程,理解为促使国有企业起死回生的一剂妙药灵丹,但似乎更像是历史所开的一场滑稽的玩笶。它在转型中出现的国有资产的巨大流失,再次反映了改革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和改革所要经历的巨大阵痛。我认为,这些描绘反映了小说对时代脉搏的及时而较为准确的捕捉,是小说较见功力的地方。
在小说故事描述中,作者还着力探讨与思考着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便是城乡差别的问题。由于历史原因,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形成了城乡二元对立的管理体制,城乡差别越拉越大。特别是城乡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社会鸿沟,短时期内根本无法填平。这种社会体制不但严重地束缚我国农村社会、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而且严重影响了农村居民的生活道路,诸如就业、招工、提干、享受社会福利等等。对小说中的田浩禄来说,他的人生道路之所以那么曲折,他与覃怡红的爱情之花之所以刚刚开花就陷入枯萎,他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和正式工人的身份三番五次努力均归于无效且最终化为泡影,正是因为现行的城乡体制或城乡差别造成的。可以说,无论是田浩禄的爱情还是他的事业,都是在城乡差异的社会背景下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与贾平凹等许多书写我国农民生存状态与生存命运的作家一样,羊角岩是为农民代言的。或者说,他的小说是为自己的父老乡亲代言的。从中也不难看出,作者对我国城乡体制改革的迫切呼唤。
还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土家族作家,作者还在小说中穿插了大量土家族风情的描写,从而使小说洋溢出浓郁的民族生活的气息,同时也有效地铺垫了小说主人翁成长的特定社会文化环境。像热火朝天的薅草锣鼓,柔情似水的土家哭嫁歌,欢送亡人的粗犷骠悍的“撒忧儿荷”(土家跳丧歌舞)等等,都被作者描绘得淋漓尽致,异彩纷呈,让人如同身临其境。这样的描写自然体现了作者丰富的生活积累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熟稔与热爱。
当然,作为长篇习作,《红玉菲》也不是没有瑕疵。个人认为,这主要表现为以下方面:某些地方显得结构松散,尤其是向明海等绑架李楚辛、勒索田浩禄显得枝蔓;情节设计有不合情理处,诸如田浩禄坐牢,郑菲菲献爱为父赎罪等让人无法理喻;对国有企业私有化的认识不够理性化,且让田浩禄作为私企老板成为收购国企、身价一夜飙升的赢家,有损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与纯洁性;性爱描写流于粗俗或一般化,有招徕读者的嫌疑,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严肃主题,也损害了艺术的雅致。
(作者系博士、中南民大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