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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时间,没怎么看到范勇在厂里出现。他到哪里去了呢?田浩禄正在替他担忧的时候,在厂里的职代会召开之前,听说范勇被调走了,调到县计委当了一名科长,明显是降级使用了。范勇什么时候走的浩禄不知道,厂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像一阵轻风掠过水面,他走得无声无息。
等到厂职工代表大会召开时,胡周银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新厂长。相应地,慕容聪当了副厂长。李和平也得到了提升,他接替慕容聪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兼任工会主席,虽然工会主席是一闲职,但他到底升到了副厂长级别上。
对这一系列的变化,浩禄没感到吃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便最直接地感觉到风雨欲来。
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李和平主任有一天通知田浩禄说,厂里为了培养他,决定派他到南京中医药学院学习半年,属于短期培训,没有文凭,但是带薪。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轮得上我呢?但要出去到外地学习,毕竟是一件好事嘛,厂里的领导们隔三差五地就到外地开会或者洽谈业务,把全中国都跑得差不多了,胡周银厂长还跟慕容聪一起双双出差过几次,厂里职工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但背后的唾沫星子却也是淹得死人。这次浩禄能出去学习也确是一个机会。浩禄到向明玉的墓碑前烧了冥钞,就上路了。
浩禄半年学习完回到厂里时才知道,这件事对于浩禄来说,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因为在这期间,厂里又按照省人事厅下达的招工计划,扩招了两百名青工,其中一部分农村户口的青工都转了户口,办了正式的招工手续。而浩禄,因为外出学习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失去了又一次极宝贵的转户口和转为正式工的机会。
浩禄回厂的时间,正是这一批青工到厂里报到的时间。这一下,他可气得不轻,怎么冷静得下来?他跑到胡周银的厂长办公室准备去找他吵架,但是他却出差了,于是他到办公室大发雷霆,嘭地一声摔碎了一只开水瓶子。
李和平并不发怒,而是笑着问:“浩禄,你出门学习几个月,水平涨了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脾气倒见涨了?”
浩禄烦道:“你老实说,你们在家搞什么鬼呀,怎么招了这么多青工倒又把我搞掉了,我是早就应该解决的。”
李和平说:“这样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办公室不是谈话的地方,你学习回来,我正准备给你接风呢。晚上我俩找个小酒馆,边喝点小酒,边说说话,你看呢?”
这天晚上,李和平跟田浩禄两人到县城一个很偏僻的小酒馆找了个小房间坐下了,李和平让田浩禄点菜,浩禄推给李和平,李和平说,你不用客气了,我们俩是同学,今天给你接风,当然你点菜我买单了。于是浩禄拿起菜单点菜。李和平说,我现在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不怎么样,也就是吃饭能够结账这么点儿权利,你不要客气,那是寒碜我。于是田浩禄就点了平时难得吃到的鸡尾虾,一个铁板牛肉,再加了两个时令蔬菜。浩禄已经觉得够奢侈了,再浪费的话,浩禄也做不到,他是过苦日子长大的。
几杯小酒下肚,浩禄忍不住问:“这次招工,你们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又没有我的份儿?”
李和平说:“从表面上说,你不在家,手续没法办,只好如此啦。”
浩禄说:“屁话,这理由太拙劣了,你们完全可以通知我回来参加招考,你们难道不知道外出学习和招考在我心中的孰轻孰重?这回呵,完全是专门整我的。”
李和平今天给田浩禄接风,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于挑起慕容聪与田浩禄的战争,他才能渔翁得利。他是很讲究策略的,所以他先把退路理清。对浩禄说:“我今天可以对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俩好久没这么说话了,但我们俩的话,哪里说,哪里了,你千万别外传,那是害我,你知道不知道?”
浩禄说:“你太小看我田浩禄了,你对我真心说话,我怎么会害你?何况我们俩是这么多的同学加朋友?”
李和平笑笑说:“这就对了。我实话实说,我们在厂务工作会议上讨论此事,制定方案,我本来打算散会后就通知你,但是慕容聪专门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对我说,和平,今天的会议精神绝对不能外泄,这是纪律。如果外泄了,我们一定追查责任。你看,她都这样说了。虽然没有点你田浩禄的名,但是也明摆着是防着我给你这位老同学传话嘛。所以,此次招工没你的份儿,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且,此事你绝对不能怨我,我帮不上忙,只能是同情你而已。”
田浩禄气得差点就摔了酒杯,他骂道:“王八蛋。慕容聪,我跟你真的玩不下去了。”
李和平看着田浩禄这样的状态,觉得很满意,继续点火:“看来你田浩禄的确是她的眼中钉,她是不会让你舒坦地过一天日子的呢。我奇怪的是,你们当初看起来蛮好的嘛,甚至还当了你跟向明玉的媒人,怎么现在搞得这样僵?”
浩禄说:“开头的时候他们对我有心拉拢,还是不错的,但后来我的表现可能不是很让他们满意的。不瞒你说,有几件事可能他们是堵在心上的。一件,在指挥部时,有一天下班前我到胡周银办公室去,我一推门,门没关严。你猜我看到什么?”
李和平眼睛睁得很大:“看到什么了?”
田浩禄喝了一口酒:“我真倒霉。我看到地板上一男一女堆在一起,一黑一白,倒也鲜明得很哩。你说,她防不防我?恨不恨我?”
李和平笑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呵,真是一对狗男女。厂里关于他们的传言很多,都知道她跟胡周银绑得紧,穿的连裆裤。对了,去年厂里建这几栋宿舍楼的时候,慕容聪突然就在城郊建起了一栋三层楼的私房,而且装潢得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有人说那栋楼是建筑老板送给慕容聪的。为什么要送?当然只能是受胡周银的指使啰。你看他们坐在厂长副厂长的位子上,我们的厂子好得起来吗?”
浩禄接着说:“第一次职代会前,那次公开推荐候选人,我推荐的厂长是范勇,慕容聪肯定也恨上我了。”
李和平皱了皱眉头:“那次我其实是对你做过暗示的,怎么,你没有听我的?”
浩禄说:“我哪里听懂你的暗示?再说,我也的确不喜欢这一套。而且我对范勇是有好感的,我觉得如果他当厂长,肯定比现在搞得好。你看,他们把他挤走了,现在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差,职工的福利也是一年比一年差了。难道不是吗?”
李和平说:“谁说不是呢?但上面的领导就喜欢胡周银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听传言,可能胡周银要当副县长了哩?”
浩禄颇感惊奇:“什么?他当副县长?哈哈,真是笑话。不说别的,他有多大的能力?就一个小小的制药厂,还是被慕容聪拿起摆布哩。”
李和平说:“可不,好多人都说她是武则天哩。”
浩禄想起慕容聪的所作作为,气就不打一处来,接着说:“还有,那次慕容聪让我诬陷范勇接受两万块钱的贿赂。她简直异想天开。那次我是见证人,我亲眼看到的是范勇向财务室上交了两千块钱,但慕容聪想陷害范勇,许以好处,授意我指证范勇收受王威两万元贿赂。我怎么能听她的做出这样的事来呢?我当然没写。那次纪委的把我弄去审查了几天,我仍然是实话实说。这一条,可能是最让慕容聪恨我的地方吧?”
李和平点点头说:“浩禄,你是好样的。我为在当今时代还有你这样正直的同学感到骄傲。来,干杯!”
喝了酒,浩禄抱怨道:“可是像我这样正直的人总是受人踩踏,有什么用呢?哪像你,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李和平淡淡地一笑,对浩禄说:“我还春风得意?你哪里知道我的处境。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可能也看清了这个局面,慕容聪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除了吃饭签个单还能算数以外,大事小事都由慕容聪说了算,我什么主都做不了。慕容聪有胡周银宠着,我还真不敢明着得罪她,处处得小心忍让。你知道我处在这个位子上的痛苦吗?”
浩禄说:“想一想也是的,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比较窝囊,但你还是比较圆滑的。”
李和平举起酒杯,敬田浩禄:“到底同学不一样,谢谢你理解我。如果我不圆滑点儿,遇事不处理得巧妙一点,我早就混不下去了,你知道吗?理解万岁。我们满饮此杯,患难同心,好吗?”
浩禄想,“患难同心”这句话得打个问号,但理解一些总是可以的,便干了杯,说:“好,理解万岁。”
李和平想了想,说:“我有个建议,不知你觉得是否可行?”
浩禄说:“请讲。”
李和平说:“你完全可以写一封举报信。把你经历的情况,以及收集的反映,向县政府、县组织部和县纪委汇报一下,我们制药厂不能让坏人当道,更不能让坏人得到更大的提升,影响全县人民的幸福。”
浩禄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跟坏人作斗争,那不是我想做的。写举报信这样的事,说实话我做不出来。只要他们犯了众怒,自然有受到惩治的时候,但我的性格,是当不成反腐英雄的。”
李和平见话不投机,便也不往下说了,而是问浩禄:“那么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在浩禄的心里,还想的是忍让些,不想跟慕容聪翻脸。但他心里憋着一口气顺不过来。他想,我这些年给人家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为人家树碑立传,有时写了一篇论文什么的,还得用胡周银这个名字来发表,好像胡周银是我的笔名,而我是胡周银写字的手似的。我凭什么呀,我得到了什么呀?此次招工他们把我支出去让我的梦想再一次落空,这简直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奇耻大辱。他打定主意,我没有本钱跟你们斗,我躲得离你们远点儿还不行吗?我从此绝不再为你们写一个歌功颂德的字还不行吗?
于是田浩禄说:“我打算打个请调报告,离开办公室,调换一个岗位。”
李和平笑道:“你想当逃兵,去寻一份清静,而把痛苦留给我李和平呵!厉害!不过,我表示理解。你写好请调报告后我先帮你参谋参谋吧。”
田浩禄说:“好的。”
他们俩往回走的时候,李和平心里已经决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以田浩禄的名义写一份举报信,把胡周银慕容聪的老虎屁股捅一捅。当然,这事儿绝对不能让田浩禄知道。
第二天,田浩禄写了一份请调报告,送到李和平手中请他参谋。
他是这样写的:本人田浩禄,在制药厂当民工多年,一直在办公室占着位置。时间长了,感到对办公室工作不利。所以,请求领导看在我多年来尽职尽责,工作没出现大的差错的份儿上,为我调整一个新的工作岗位,即使到最艰苦的岗位上,我也心甘情愿。
李和平看了,说:“你这样写不行,如果他们把你搞到搬运车间,你有什么话说?搬运车间现在也有了很多民工,正式工基本不干活儿,只搞管理,这你是知道的。搬运工要把百多斤的药箱搬上车,一天工作七八个小时是硬的,你看你又文弱个头又不高,再加上这些年坐办公室没得到锻炼,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吃得消?”
田浩禄被他的话吓住了,说:“那我该怎么写?”
李和平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觉得我们俩合作得还是不错的,我舍不得你走,你真走了,办公室里文秘工作这一块暂时还是会受到影响的。你不走行不行?”
“我铁了心的要走。”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反正我不愿呆在办公室继续为他们卖命了。”
“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李和平说,“我建议你要求到销售部去当个业务员吧。那个活儿又自由,又没有什么体力活儿,加上你又有水平,应该能够胜任的。”
浩禄说:“只是我听说销售部销售业绩的压力不小,而出差补助又很低?”
李和平说:“事在人为,也许你到那儿去做得很好也说不定。”
于是浩禄按照李和平的建议,将他的报告进行了修改,提出要求到销售部去工作。
报告交上去后,慕容聪主任把田浩禄叫到她的办公室,指着报告说:“浩禄,我们都是很喜欢你,也很关心你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还是谁得罪了你,你可得给我说个明白。如果是我们关心你不够,我们以后改进。如果谁得罪了你,我来批评他。好吗?这个报告你得收起来。”
看着慕容聪这种假模假式的样子,浩禄恨不得上去朝她的鼻子揍她两拳,让她的鼻子开成一个酢酱铺。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本事,她即使心里再怎么不痛恨浩禄,即使她现在看田浩禄难受的样子再怎么得意,但是她掩藏得好极了,不着一丝儿痕迹,还简直是在装扮成一个天使的模样,好像全世界就数她最无辜。浩禄想,如果我什么时候能够学得像她一样左右逢源,我就能够走好运了。可是我偏偏讨厌她这种人,又哪里愿意去学她的作派?
田浩禄坚决然而又还是克制地对她说:“我真的想换一换岗位了。哪怕我只是个临时工,在一个岗位上待的时间长了,也有厌倦的时候,所以,请您看在我们多年同事的份儿上,帮我调整一下岗位。”
慕容假装出一种替我惋惜的样子,然后大度地说:“好吧,既然你铁了心想调整岗位,我这个做大姐的也绝不亏待你,我先替胡厂长答应下来。你去好好干,争取干出一点实绩来,我们在关键时刻也好替你说话呀。”
田浩禄看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心里越发气恼,心想,说不定她早就看着我不顺眼,处心积虑地想把我赶走,正等着我这个鱼儿自己跳上去咬她的钩儿呢。
可是主意既定,浩禄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2
田浩禄到厂销售部上班后,前厂长范勇托人给他捎信来,让浩禄到他的办公室找他。这天下午浩禄去了县计委,说找范科长,办公室里的人说哪个范科长?浩禄说就是范勇呵,办公室里的人忙说,哦,范主任呵,他早提拔为副主任了,他在三楼第三间办公室。
原来范勇被降职使用了一段时间,现在又东山再起了。看来在企业里上班的人,真是消息闭塞。
浩禄到了范勇的办公室。范勇抬头看是他,连忙走过来跟他握手。他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了你的一些情况,比如向明海顶了她姐姐的班,比如这次招青工你又搞掉了,比如你自己申请调到销售科。”
浩禄说:“这些你都知道?”
范勇乐呵呵地笑着:“我虽然离开了制药厂,但总是在那里当过厂长的人,还有些人愿意及时地给我讲一讲厂里的情况的,所以厂里的情况我一清二楚。你说我是千里眼顺风耳也不错的。”
浩禄老实承认:“是的,我感觉到被人耍了。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范勇说:“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我知道,你的‘农转非’问题以及工作问题都是早当解决的。我刚当厂长的时候,最初对你这个人心里是有看法的——你跟胡周银走得比较近,所以本来在我手里就应该解决好的,但我并没有积极想办法帮你解决,后来想帮你解决一下的时候却来不及了。说起这事儿来我就后悔,你的事情没办好责任在我。”
浩禄连忙说:“哪里是您的责任,省里都冻结了批非农户口,就是您关心我,也没有解决的门路。所以,您千万别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