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浩禄才突然想起李和平来他办公室的真正意图。想起他暧昧的神态,才顿悟出他的意图多半是要浩禄推荐胡周银当厂长。而如果胡周银当了厂长,慕容聪跟李和平便也可以跟着上升。现在浩禄想起来李和平的话里充满了暗示,可惜浩禄这个榆木脑袋实在不太开窍,没有按他的意图来办事。可是浩禄并不后悔,他想,我凭什么要按照他们的意图来办事呢?胡周银在一些事情上帮了我,慕容聪还为我保了大媒,我很感激他们,但是也不应该拿做人的原则来交换吧?再说,现在他对范勇厂长也有了一定的感情,跟范厂长接触多了以后,认为他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厂长,而且也颇为看重田浩禄。如果换胡周银当厂长,说不定厂子会走一段时间的弯路呢,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再说如果范勇走了,胡周银、慕容聪甚至李和平都可以得到好处,都有提升机会,而浩禄只不过是个临时工,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慕容聪协助县组织部和工业局的领导统计票数,结果范勇的推荐票比胡周银多三票。应该说这个结果是正常的,但慕容聪颇感失望。不巧的是慕容聪对田浩禄的笔迹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拿眼一瞄,便知道田浩禄推荐了范勇当厂长。
晚上,胡周银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慕容聪的房间里。一阵云雨过后,胡周银惬意地靠在床背上,慕容聪用打火机为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胡周银吸了一口,问起今天的推荐票情况。慕容聪说了田浩禄的情况,胡周银不高兴地骂道:“喂不熟的狗。”
慕容聪笑道:“田浩禄这一票算什么呢?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收拾他。重要的是你这次选举中如何当上厂长,你到底有没有想法?”
胡周银叹口气说:“范勇是一棵大树,我哪里撼得动他?”
慕容聪嗔了他一眼:“真没出息。这就认输了?”
胡周银说:“不认输又能怎样呢?”
慕容聪说:“量小非君子。只有把他弄走了,你才有出头之日。我来想法组织点儿范勇的材料,他不走才怪哩。”
胡周银奇怪地看了这个女人一眼:“他又没有什么犯罪证据在你手里,你写材料有什么用?”
慕容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关键时刻,只要搞得他不能参加选举,自然就该别人上了。别人是谁?不就是你吗?”
胡周银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随手关了台灯,一翻身,又爬上了慕容聪的身子。
8
浩禄嘴里不断地跟向明玉吵架,变着法子折磨她,心里却是看不起自己的,他想,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这不是本来的我。
浩禄其实十分在意向明玉怀中的孩子,他或她毕竟是浩禄的骨血,浩禄对他或她的到来充满了期待。浩禄希望是个儿子,这是因为他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浩禄甚至为这个未出世的儿子取好了名字,就叫“公平”。向明玉问浩禄,怎么叫这么个名字?浩禄说,生活对我不公,但是我却希望我的儿子是可以生活得扬眉吐气的。
为什么同样是人,却要被分为三六九等?为什么非农户口的混蛋也可以招工当官,平步青云,为什么农业户口的才子却要饱受压抑之苦?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非农户口该高人一等,为什么有的人为了改变农业户口要埋葬掉自己的一生?
是的,浩禄的儿子公平不会像他的父亲浩禄那样投错了胎,至少,从公平一出生,就可以跟随向明玉的户口而成为非农户口,可以吃上商品粮。相应地,将来不必像浩禄这样压抑,中学毕业可以有待业证,可以分配正式工作。
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还没有出生的“公平”,已经显出了比他的父亲田浩禄高贵。这是不是很荒诞不经?
浩禄想到未出世的孩子,心里变得柔软起来。想到跟向明玉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想,算了,孩子都快出生了,不能再跟向明玉计较这事儿了。毕竟她马上就要为我们田家立功——生下我们的小宝宝了。从现在起,我得对向明玉好起来,心疼起来。即使为了我们的孩子,也要好起来。再说,向明玉的确是个好人,她心地善良,她一直爱我,我冲出盐阳多亏了她,结婚后我一直对她冷若冰霜,变着法子折磨她,她却并未有怨言,默默承受,一如继往地对我好。这样的女子到哪里去找?这都是我自己命运中的事。
人的思想要说转弯,那也是一下子的事。当浩禄想到对向明玉的态度要来个转变的时候,便想到了很多的事情。想到对一个人的评价问题。一个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不可能不出现差错。就是一个人犯了罪,达到了坐牢的程度,也是有刑期的,期满就得释放,就得给正常人的待遇。何况向明玉的情况,浩禄并不明确,没有见到处女红并不是她犯过什么错误的证明,而且她自己也一直没有承认犯过什么过失,而是口口声声她是清白的、无愧的,浩禄想,我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为什么一定要跟她过不去呢?
浩禄其实也瞧不起自己,他责备自己,我现在所怀有的这种阴暗的心理,就是一种好的心态吗?要阳光一点。要学会从阴影中走出来,获得健康的生活态度。要学会宽容和谅解。有人说,生孩子是女人必经的一道鬼门关。胎位检查是很重要的,而我,居然到现在还没有陪向明玉去检查过哩,眼看着按预产期只有十来天就要生产了。我得马上陪她去一下。再就是,向明玉分娩之前,还得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我得征求她的意见,看她有什么想法。
从现在开始,改变生活态度。浩禄想,今天回去,就跟她好好地谈一次,打开心扉地谈一次。即使她的心里已经冷得像个冰窖,我也还有机会让她暖起来。
路过厂门口的小商场的时候,浩禄走了进去。他一眼看到柜台上摆着的一群布娃娃,连忙带着惊喜的神色对售货员说,请你把那个小男孩递给我。
浩禄捧在手里,端详着,心想,向明玉看到这个布娃娃,一定会喜欢的。
他抱着那个男孩儿,兴冲冲地跑回家,用钥匙捅开门,吃了一惊:他看到倒在地上的血泊中的向明玉,她下身没有穿衣服,流了很多的血,而且已经奄奄一息,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浩禄一看这样子,便知道她提前发作了。她一个人在家里生孩子,发作后并没有给浩禄打个电话,或者请人通知浩禄一声。她在发作之后完全是有足够的时间通知浩禄的,但她没有这样做。
浩禄一看这阵势,连忙决定送县医院。他把布娃娃搁到小书柜顶上,拿过一床毛毯裹住了她的下身,抱起她朝公路上跑。向明玉个子并不小,这时候浩禄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一口气把她抱到两百米开外的公路上。浩禄站在公路中央,首先向他开过来的是一辆解放牌货车,货车装满了煤炭,驾驶室里也坐了两个人。浩禄不管他是什么车,强行地拦停了他。浩禄恶狠狠地说:“快,把产妇送到县医院。”司机说:“你看,车上都坐满了,哪里有空位呢?”浩禄说:“让他们下车。如果产妇死了,我就要把你全家都杀掉。”司机没有办法,只得让驾驶室里的两位乘客下车。浩禄抱着向明玉上了驾驶室,一路上都在对司机说,快开,快点。我求求你了,师傅。快,冲过去。从药厂到县医院毕竟还有这么远的路程,司机开足马力,还是花了二十几分钟时间才赶到。到了医院,打开车门,浩禄把向明玉抱下车,把她扛在肩上。她的身体不断地有血涌出来,毛毯已经染红了,甚至浩禄的身上也都沾满了血腥。浩禄扛着她跑上三楼妇产科,一边在走廊里大喊医生,请救人,一边问人,我把产妇扛到哪里去?我把产妇扛到哪里去?一位妇产科医生跑过来,推开了一间房,指给浩禄一张空床,浩禄说,医生,快检查,快抢救。医生走过来,检查了向明玉的情况,沉着脸说,怎么现在才送来?胎位不正,而且大出血,得马上做剖腹手术。浩禄说,行,不管怎样都行,把我老婆救活。医生说,家属要签字。浩禄说,少废话,快拿来我签字。浩禄签了字,扔掉纸和笔,抓过来一辆手推车,快速地把向明玉推往手术室。在过道上,浩禄看到向明玉脸上惨白如一张白纸,她抓住浩禄的手,气息奄奄的地说:“我不干净,但我清白……”。巷道怎么这么长呵,仿佛永远推不到头似的。浩禄顾不得想她在说些什么,连声对她说,是的,我知道你清白,你是清白的,你挺住,你一定要活下来……可是,她抓我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的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天哪,浩禄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啕着喊起来,天哪,医生哪,她不行了。医生摸了摸她的鼻息,翻了翻她的眼皮,说,不行了,她死了。浩禄说,孩子呢,孩子还有救没救?医生说,得剖腹试试?浩禄骂道,那就剖呵,还愣着干什么?浩禄推着向明玉的尸体继续往手术室走去,终于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关上了门,把浩禄挡在了手术室外面,浩禄不停地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不时挥舞着拳头,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全都砸碎。终于,医生带着满脸疲惫走出来告诉浩禄,从向明玉腹中取出了一个胖小子,但是因为窒息时间太长,已停止了呼吸。浩禄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