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禄下河捉鱼从不耽误第二天照常到生产队上工。每隔三五天,他便会凌晨四点钟左右起床,将他在此之前捉回家养在缸里的鲜鱼用木桶装了,用扁担挑着,打着火把,天不亮就出发前往夷水镇上去出售。然后当他荷包里装着几块钱回到生产队的时候,刚好赶上队里出工。
每次都是夜间穿过村口人烟稀少的伴峡。虽然他不信鬼神,虽然他胆子够大,虽然他从远古的传说中知道伴峡是廪君和盐水娘娘嬉戏游玩的地方,但是当他看到两岸黑黢黢的悬崖峭壁向他压过来,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打起小鼓。他打着火把,为了给自己壮胆,边走边大声地唱起革命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一个月后,浩福的嫁奁打齐了,并刷漆刷成了大红的颜色,上面还画着鸳鸯戏水、喜鹊闹梅等图案。浩禄还为姐添制了一套被褥,被面是红色绸布。
万事俱备,而且日子看着也临近了,最后需要商量的事,是请不请“十姊妹”陪唱哭嫁歌的问题。相传盐水娘娘是清江龙王的公主,常到人间游玩,看见盐池一带的人间少女相互追逐嬉戏,非常羡慕,便同这些少女结成了姊妹,少女们推她做了盐水女神。女神同廪君结婚后,生养了十个女儿,个个聪明漂亮。这十个姑娘,各有一门手艺。大女熬的盐巴如雪花,二女飞针走线巧绣花,三女采回野麻纺细纱,四女自造土网打鱼虾,五女做的鞋子花噜哒,六女巧做防风袜,七女用竹子做背架,八女会做气候粑,九女喜歌又好舞,十女祭拜谷神种庄稼。后来,土家姑娘出嫁时要陪“十姊妹”,表示这些姑娘都是心灵手巧的妙人儿。
尽管浩禄家不宽裕,但他还想对他姐尽一点心意,热闹一下。浩禄妈却担忧地说,马必贵前几年开会宣布说那是“四旧”,不准请的。浩禄不服气地说,打“薅草锣鼓”是不是“四旧”?浩禄妈说,那可不同,人家是集体做事,为了调动积极性。浩禄说,既然生产队里能打薅草锣鼓,我想请一下“十姊妹”也没什么的。浩禄妈说,还是小心的好。要不,我们问问队长吧。第二天浩禄问了覃叔。覃叔说,该请就请吧,不要紧,有什么事我担着。浩禄顺着覃叔的话说,还得请您当支客师哩。覃叔爽快地答应了。
在盐阳那一带,被请的“十姊妹”都是当地最出色的女孩子,覃怡红、向明玉当然都在“十姊妹”之列。会唱“哭嫁歌”是盐阳姑娘的一种才能,过去女孩子从十二三岁起,都开始学习哭的艺术,学唱这些哭嫁歌——只是这些年因为害怕背上“四旧”之名,学唱的人才少了些。所以,每到女儿出嫁这样的红事(盐阳当地把儿子结婚娶妻称为“喜事”,而女儿出嫁不叫喜事,叫“红事”),却笼罩在一种凄凄惨惨的氛围里,真是几多奇异,几多神秘。
客人不是太多,但夜幕降临的时候,吊脚楼里还是被挤得满满当当的了。中间,摆放着由两张方桌拼成的“香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糖果和点心,而“十姊妹”的面前,都有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在鞭炮、长号、唢呐声中,十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陪着浩福围着香桌坐了下来。浩福自然坐在上方的正中间,她是今天这一出人生大戏中最辉煌最鲜亮的主角。浩福哭着唱道:
蝴蝶双飞带花香,
十姊妹今晚陪我唱,
一个鸡蛋没散黄,
你们青春日月长;
家境贫寒招待差,
我们姊妹莫想忘。
一口木缸三道箍,
我们姊妹莫生疏……
边唱,姑娘们边给浩福敬酒。浩福不善饮酒,而且那时的酒也都是稀罕物,所以酌酒也都是象征性的往杯中酌上少许几滴。姑娘们唱着《十杯酒》,一人一段,轮流着给浩福碰杯:
一杯酒,
福姐夫君他姓谭,
隔山隔水又隔滩。
一个桔子十二瓣,
姊妹长大要分散。
二杯酒,
到了婆家要谨记,
做事勤快早早起,
依哒丈夫多睡哈儿,
婆婆心里就有气。
三杯酒,
竹篱茅舍风光好,
夫妻恩爱苦也甜。
勤俭持家过日子,
一分当着两分钱。
……
在这些姑娘的哭嫁歌中,自然只有覃怡红的嗓音最清亮。虽然她也是极力地想装扮成一种悲伤来,带着一种哭腔,但是,那种甜美的声音,让人听来,仍然仿佛品尝美酒一般的滋润。浩禄暗自想,这就是我的女人,多好的女人呵。今天嫁了我姐,如果我有福气娶到这个女子的话,什么时候才是我跟覃怡红的喜期呢?
后来浩禄妈李雨灵也被请到上席上坐了,母女俩开始哭唱起来。浩福唱的是:
我的妈呀我的娘,
您为女儿办嫁妆。
女儿长成人,
你怎舍得把儿放远方?
我到婆家屋,
脚踩的是生地,
眼望的是生人,
脚踩婆家的地,
要受婆家的气。
人家的爹娘一声吼,
要把您的女儿当丫头……
李雨灵待浩福唱过一段,拿出手帕替浩福揩了揩眼泪,她自己也眼泪汪汪的了。她是这样唱的:
我的好闺女,
你到婆家要顺婆家的心,
亲生的爹娘不要紧,
人家父母的脚下要小心。
人家大声讲,
你要小声应。
我的好闺女,
金盆打水清又清,
你的性情要改九分;
铜盆打水黄又黄,
你的十分性情要改光……
第二天早晨,谭篾匠迎亲的白帆船已经开到了门前的清江边上泊定了。在唢呐长号声中,穿着一身红衣服的浩福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人们称为“露水伞”,伏在浩禄的背上,由他这个娘家兄弟背着一路向迎亲船走去。浩福一路还在哭着,她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嘶哑,时不时的有几滴眼泪滴到浩禄的脖颈里。她是这样唱的:
今天打起离娘伞,
我在东边娘西边。
我在东边受苦难,
娘在西边常挂牵。
姊妹好比树上果,
长大一个掉一个。
要想团圆在一起,
风吹树摇叶子落……
5
浩福出嫁后的一天晚上,覃怡红过来告诉浩禄:“今天我已经得到通知,后天我就要到区供销社上班当营业员了。”
浩禄真诚地为覃怡红高兴。他想象得出上班后的覃怡红穿着干净漂亮的服装,挺拔地站在供销社高大的柜台后面,用一种非常和蔼的眼神接待着顾客,手指则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的神态。
送覃怡红回家的路上,他们来到盐阳温泉洗澡。像以往一样,覃怡红先洗,浩禄远远地坐着给她放哨。她洗完了,他再洗。他很自觉,从小到现在,不知给她作伴在温泉里洗过多少次了,但眼睛从来不会往她那边偷看一眼。
洗完了,他俩沿着清江往下走,在有着一片柳树林的地方站定了,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透过身旁的垂柳枝,他们看到,一轮皎洁的圆月倒影在江心,随波涛一起微微晃动着。此情此景,真是太美妙了。
一时心血来潮,浩禄拿出一柄小刀,借着月光,在身旁的那棵碗口粗的柳树上刻下了“红、禄”两个拳头大的字。
覃怡红掐了浩禄的胳膊,嗔道,你在做什么呀,让别人看到这两个字!
浩禄说,不好吗?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想把这两个字刻到月亮上去,让全世界的人一抬头都能看到这两个字呢。
覃怡红悄悄地说,你呀,就爱张扬。
她嘴上批评着浩禄,心里却感到得意和甜蜜,她不知不觉地把手臂穿插进浩禄的臂弯里,紧紧地挽住了。他们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坐了下来。
清江水在脚下哗哗地流淌着。覃怡红眼睛望着江心的月亮,告诉浩禄,我妈知道我跟你恋爱,批评我了,她说我还小,要以事业和前途为重,尤其是到了单位以后要注意影响,让我不再跟你来往。
浩禄呆住了,他知道跟覃怡红的事不会是那么顺利的,只是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出现问题,他一直都保持着一份无奈的清醒,没想到在覃怡红临去上班的前夕,她的母亲突然间便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高老师是浩禄的启蒙老师,是最了解和欣赏他的人之一,当马必贵在上高中的问题上卡他脖子的时候也是她出面帮忙说话,但是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她却吹起了叫停的黑哨,像篮球场上偏心的裁判。浩禄转念又想,这能怨恨高老师吗?哪个当母亲的不会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呢?
覃怡红推了浩禄一把,说:“发什么愣呵,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她让我不跟你来往,我就不来往了?我没有主见啦?腿脚不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看你急什么呀?我不该告诉你的。”
说完,覃怡红凑上来在浩禄的脸上亲了一下。
浩禄用手摸了摸脸。第一次被人亲吻,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阵酥麻。
覃怡红说:“这么点考验都不能经受,哪里还谈得上是真感情呢?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想得太多了。不管人家怎么看,我们该怎么还得怎么。”
她说得多好。浩禄说:“谢谢你了怡红,我真的很感谢你。可现在的问题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怕我配不上你,影响你的前程。”
覃怡红说:“你这人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你凭什么对自己没有信心?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七仙女都能够下到凡间嫁给董永,我不过就是有一个非农户口,又不是仙女,怎么就不能跟农民的儿子相爱和结婚呢?”
覃怡红的话,让浩禄觉得好感动。浩禄说:“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天上的仙女。”
浩禄觉得,农民的儿子和非农户口的女儿之间,就仿佛有天上人间的感觉。浩禄觉得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不正视它也不行,比如覃怡红的母亲,现在不是把这个问题已经提出来了吗?
覃怡红贴紧着他的身子说:“你要不相信我的话,你现在就要了我好了,你把我拿去吧。”
随即怡红拿起浩禄的手,引导着那手焐到她的乳房上,她自己则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手像被火烫了一样,想缩回来,却反而牢牢地抓住了她山桃一样鲜嫩且坚硬的乳房。这是他第一次抚摸她,顿时他全身的热血都冲到头顶上来。在他鲁莽的搓揉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身体像蛇一样地开始蠕动。浩禄的嘴唇,不知怎么就咬到覃怡红的嘴唇上去了。他们都是初学者,像初学游泳一样不知道该怎样扑腾。他们用牙齿相互碰撞着,都喘着粗气。从覃怡红的嗓子眼儿里,还溜出来一种奇怪的呻吟。她的两根手臂,像常春藤一样,越来越紧地缠绕着浩禄的身体。他感到理智已经失控,他的手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作主张的倾向,它摸索着滑过覃怡红平滑的小腹,坚定地向那芳草茂密的花丛中探去……这时,浩禄的肚子里一阵难受,“卟”,一个红苕气味的响屁。他想起了他的身份,满怀的沮丧使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会儿,覃怡红渐渐平息了,伏在浩禄的怀里,轻轻的抽泣起来。他用手抬起她的脸,亲吻了她的眼窝,并用舌尖舔净她眼里不断涌出的洁净泪水。
浩禄说:“现在不行。或许,等我也得到非农户口的时候,我便会不顾一切地要跟你在一起的。可是现在,我感到内心里虚弱不堪。”
浩禄告诉覃怡红,他为了她,还得奋斗,比如或许能够等到什么读大学或者当兵的机会,只要走出去,说不定就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呆在盐阳自然是没有出路的。覃怡红一方面觉得奋斗很难,一方面却愿意浩禄为了她而作一番奋斗,她被他的还要奋斗的话激励着,于是附在他耳边说:“好的,我相信你,我愿意等你,等你一辈子!”
浩禄忧心忡忡地说:“我也爱你,但我不知道我们俩到底能走多远。”
覃怡红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能辜负我,不要忘记了我们今晚说过的话!”
浩禄说:“凭着身边流淌着的清江,我相信,只要清江不枯竭,我便不会忘记今夜的月亮。”
田浩禄就这样抱着覃怡红,在清江边坐了很长时间。两颗年轻的心都被巨大的苦闷堵塞着。田浩禄问覃怡红,明天是否需要我送你到供销社报到?覃怡红摇了摇头,明天我妈送我去,你就不用去了。我刚去,还是要注意影响,我们暂时还是悄悄地恋爱吧,等我到工作单位适应一段时间再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