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1
崖畔上长着竹,皆瘦,死死地咬着岩缝,繁衍绿;一少年将竹捆五个六个地掀下崖底乱石丛里了,砍刀就静落草中,明亮亮的,像遗失的一柄弯月。现在是汉江垂暮时分,半天劳作可以暂作歇息,少年便从一石板下取出三块浆粑糕来啃,一边茫然地望着崖下江面。浆粑糕是用槲叶包蒸的,形如粽子,剥开,槲叶的脉络就清晰地印在糕上,正待吃,乌鸦旋即在头顶上飞。乌鸦没有发现石板下的藏物,却不放过少年吃嚼时掉下来的糕渣,甚至从他手中衔下一小块而倏然飞去。江面上恰好有一只梭子船过,疾行如飞,锯齿般的崖,这一齿才看见了船尾,那一齿又见着船首。船首上是站着持篙的人,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
你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山圪崂里走……
这是沿江送人去北山密林割漆的船,朝从两河关出发,夜到葫芦镇停泊。葫芦镇上有孙二娘的茶社;据说水上人乏乏的了,一摊散肉躺在竹椅上,茗茶,抽烟,看着孙二娘弹着琵琶软软地唱山歌。歌听得多了,回忆常在心上,一蓑一船在水上漂了,唱这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享想象中的福。少年想:爹就是坐在这船到北山密林里割漆的,百里千刀一斤漆,爹的衣裳破成絮絮,在一握粗的漆树上开人字刀,插贝壳片。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好皮割完,好汁流干;树死了,爹也死了。爹是中漆毒死的。爹虽不怕漆,每次开刀时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但漆汁溅在衣裳上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烂起来,烂得像漆树一样也没有好皮,就死了。
崖畔下有人在喊,其声尖锐,后来就骂:“狗子阿季,你在山上又跑阳了吗?!”阿季是少年的名,是小名,大号姓刘名季。狗子是七里坪火纸坊王麻子家的狗,狗常随着王麻子的女儿丑丑,同伙们就作践阿季,说阿季二十多了没见过女人,不如狗子福分大。阿季就往崖下走,一面看夕阳从汉江下游处照上来,在一面石壁上印一个圆圆的淡红,便发现自己在竹林里形影俱清,肌发也为绿了。
河滩上,同伙们已经缚好了柴筏子,将砍下的竹捆垒上去,末了就帮阿季缚筏子,运了气一口吹饱了两个拉车轮内胎,系在筏下,竹捆也垒上去了。
“阿季,你见着王七吗?”
“没有。”
“他坐在梭子船上,割了三十斤漆,他又发了!”
“他发肿了,我也不去割漆!”
“凭这砍竹,你能见女人的腥吗?你不给你爹生个孙子,你就不是好儿子!”
“回吧,天不早啦。”
阿季跳上竹筏,篙一点,筏倏忽冲到江心,一横头顺水而去。同伙们的竹筏也撵上来,七张八张筏头尾相接列成一字。行至七里坪,天已经彻底黑了,看得见村口的火纸作坊,窗口红得像血,咯吱,咯吱,缓慢的,沉重的水轮声匝地过来,沉沉地又落在江水里。阿季无由地打一个冷颤,一听见这水轮声他就激动,偏磨磨蹭蹭不往前边走。
“阿季,你不交竹了吗?”
“你们先走,我就来。”
七八个人负重了湿竹走在作坊前的土场上,眼睛全朝砸竹坊门口看,砸竹坊梁上吊一盏油灯,光圈红晕,如一轮太阳,那水轮立旋,带动了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丑丑就坐在木榫旁边拨竹绒。木榫升起,露出她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木榫落降,不见了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阿季真担心丑丑一时走了神,或者打了盹,那木榫要把她也砸成肉茸的。当然阿季是多余的担心,丑丑在作坊里拨了两年竹绒,一次皮毛也没伤过。那只狗子从作坊里蹿出来,大声咬,直向阿季进攻;不会说人话的狗子偏咬说人话的狗子,同伙们就很乐。
“丑丑,你的狗子要咬死阿季了,你也不管吗?”
砸竹坊里的水轮声大,丑丑没听见,压纸坊里的王麻子却出来,凶声恶气地说:“叫什么呀?不来过秤,今日我就不收了!”
阿季在心里直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2
麻子最不放心的是砍竹的这帮少年,但又不能太得罪,因为火纸坊是他私人开办的,火纸原料的青竹是砍竹人卖给他的。他对于他们,见不得,离不得,所以他的人缘难处,活得很累。
说实话,麻子还算不上是坏人。公社化时期,他任过职,是七里坪的贫协主席,秉性所限,职位所制,生活极尽严肃。别人趁机所能捞的全捞到了,他依旧是三间石板房,石桌子,石臼子榫米,门前一棵弯身子石榴树。人常说: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没有,就是老婆有病,病过三年竟死了。老婆死时女儿才两岁,他再不续妻,也不偷鸡摸狗,一心拉扯丑丑长大。丑丑是他的作品,他精心塑造,开会时背上,他不准她哭闹,她也不哭闹;村里人家分家另灶,他去主持,不准丑丑吃别人的东西,丑丑馋死也不吃。丑丑长大了,长到十六,一切都成熟,恰公社取消,乡政府代替,土地由各家各户经营,父女俩在山坡上刨地,一株桃花在地边开得妖妖的艳,丑丑折一枝插在头上,他说:“快取下来,妖精似的难看!”村里的少年子走了汉江,到葫芦镇,下白河县,去襄阳市,回来穿的裤子腰身紧了,裤管宽了,人一下子修长了许多,楚楚可人,丑丑也将自己裤腿往小里缝,他黑了脸:“成精作怪!”硬要恢复原样。麻子老爹最欢迎土地承包,却一天一天怨恨世风沉沦,人心不古,在家里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现各人种各人地了,就干疯了!疯了也便疯了,这还像个农民,倒又都出去跑生意,搞商业,自古无奸不商啊!那些年,村里一家盖房,哪一家不去帮忙?挖个厕所,都会来五六个帮工的,现在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帮工,人都成乌眼鸡了!这政策是还得变一变的!”
但是,农村没有了贫协机构,麻子的话说了白说,政策依旧没有变,变的倒是麻子威信下降,人缘衰败,手头拮据,日月困顿。他只好也开办了火纸坊,没钱你寸步难行啊!火纸坊是在三间石板房的基础上改做的,麻子会做纸浆,捞纸匠请的是丑丑的大舅,一个嘴只吃饭不能说话的老头。丑丑的工作就是在门前土场上挖下三个大坑,将收来的竹捆压一层,铺一层石灰,再用稻草盖了,以水灌了,铲土埋了,两月三月之后竹捆腐烂,掘开摊晒,就一天到黑坐在那个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下经营砸绒了。
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
她常常想:世上事真怪,火纸是火,青竹是水,水竟能成为火,而她造纸人就是在作这种水火交融和转化吗?丑丑的文墨少,好多事想不到,想到了又解不开。在水轮木轴上润油的时候,她就走出砸竹坊吸新空气,看见对面山上那棵独独的树,树顶上那片孤孤的云,后来就看见汉江上烟波迷惘,有竹筏子悠悠下来。
竹筏上坐的是砍竹少年,一帮一伙,光头大耳,一走近火纸坊前看见了丑丑,那话就多起来了,叫道:“丑丑,你来给我们的竹捆过秤吧!”
丑丑先是笑着,太阳照在脸上,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丑丑,你爱吃蘑菇吗?这一把蘑菇不是狗尿苔,肥得流水水哩!”
丑丑就跑过来,她的腰身很好,衣服却太长,一边跑一边将衣服往上揪。砍竹少年子说一句“丑丑让衣服穿坏了”,丑丑就脸红。
麻子将这些看在眼里,自然就催丑丑去砸竹,自然在过秤时极不耐烦,偏将秤撅得老高,以毛竹、水竹、苦竹分类,以粗细分等,和少年子讨价还价,论高论低,黑封了脸。
“掌柜的,你这不是勒刻人吗?”
“谁勒刻你了?啥人啥对付,我也学着来哩!”
“你没丑丑好。”
“好你娘去!”
丑丑见爹和少年子言语不悦,过来说:“爹!”麻子一脸深红浅红,吼道:“砸你的竹去!”少年子怏怏地领钱走了,丑丑并没有再去砸竹,坐到水渠沿上去抹眼泪,爹叫也不理。
麻子见丑丑哭了,心也软下来,拿了烟袋蹲在丑丑身边吸,吸进去一口,喷出来三股,说:“丑丑,你还生你爹气吗?爹不是怨你多事,爹害怕现在的人心复杂引坏了你。咱是正经人家,虽说办了这个作坊,但不做亏心事,活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政府的政策变了,谁也说不上咱一句闲话。”
丑丑听着爹的话,心里却想着娘。娘的记忆是模糊的,涌上来的是十多年爹的形象。爹的话或许是对的,世界上还有谁最疼爱自己呢?但丑丑错在哪里,哪处不够检点,失了女儿体态?丑丑的心里乱糟糟的,坐在水渠上没有动,看渠水活活地流。直到后来,砸竹坊的水轮又响了,木榫沉重地砸起来,丑丑就不忍心了,走进坊里去,站在拨竹绒的爹身后。爹站起来,她蹴下去,一下一下将竹绒拨到木榫下。听见爹说了一句:“我丑丑到底懂事!”
从此,砸竹坊的门口卧了一条狗子,一身雪白,双目却生黑圈。不知怎么,丑丑一看见那狗子,就想到那些光着头的砍竹少年子,但砍竹的少年子交竹来了,狗子就在坊门口汪汪叫,声巨如豹。
一日,阿季勇敢地向砸竹坊走,狗子就扑上去吠,阿季胆包了天,不怕狗子,龇牙咧嘴地比狗子还凶。丑丑就站起来说:“阿季,那狗子会真咬的!你有事吗?”
阿季说:“丑丑,你不会到外边去转转吗?”
丑丑说:“我要砸竹。”
阿季说:“你爹老不死的,使你太苦!”
阿季骂爹,丑丑没有回骂,心里却不悦。狗子真的咬住了阿季的后脚,阿季叫一声“丑丑”,丢过来一颗黄黄的山杏儿,狗子却也将阿季的一只鞋叼了过来。丑丑接住了山杏,将鞋丢过来,爹就来了。丑丑将山杏塞在口里,低头只是拨竹绒,山杏太熟了,牙一嗑在口里就烂,甜甜的,酸酸的,甜酸甜酸的。
阿季走到汉江边,大骂麻子老东西,说:“我要有钱了,一定娶丑丑!”同帮同伙的就笑阿季说大话,戏谑之后却叹息,叹息了坐着竹筏回各自村里去,江面上就驶过了那些往葫芦镇去的梭子船,持篙人又在自情自爱地唱歌:
对门打伞就是她,提个冷罐去烧茶。
冷罐烧茶茶不滚,把我哄到南岭北岭西岭
象牙床上鸳鸯枕上席子面上
铺盖底下去探那个花,一身白肉当细茶。
3
阿季家也是石板房,下雨不漏水,日头出来却满屋光点。阿季躺在炕上看那吊下来的光绳子,绳子里有万物,活活飞动,就想着怎样去挣钱:挣了钱就好了,满口袋人民币,走到火纸坊去,说,麻子,你的火纸我全买了!麻子一定高兴,就不会待他恶声败气了。他就提出要娶丑丑,叫他一声老泰山!可是,怎样挣钱呢?靠砍竹,一斤竹一分钱,山上、水上苦一天挣三元钱,仅够上自己吃喝花用。去割漆吧,死也不走那条路了。阿季想,要挣钱还得去砍竹,砍竹挣钱少,也只有砍竹才能挣少钱。麻子,麻子,你死不着的,你古板了一辈子你也要丑丑和你一样!瞧着吧,我娶了丑丑,领着丑丑去逛大世界,你死了也不理,没人给你摔孝子盆,你造火纸,到头来却没人给你坟头上烧!
阿季想得好,一到火纸坊,还是怯麻子,怯狗。再到崖畔上砍竹子,砍得心烦手困,就做了一支竹箫儿吹。汉江边上的人不识乐谱,一代一代却传下来会吹箫,吹的是孝歌,呜呜咽咽,苦竹丛里人就觉得更飕飕的冷。同伙说:“阿季,阿季,你别吹了!”阿季还是吹,同伙就叹息:“阿季真让丑丑勾了魂了!”先前戏谑阿季是狗子,那是为了开心,阿季当真爱上了丑丑,同伙们就正经地替阿季想办法。小逛山们不想办法则已,一想办法就绝。
“阿季,你是真心娶丑丑,还是赌气娶丑丑?”
“真心也娶,赌气也娶!”
“你个小情种!我们给你想办法,你去找丑丑,你给丑丑个生米做熟饭!麻子当然恨你,但他好脸皮,也只好包住事情挨个肚子疼,事情就成了。你敢?”
阿季却摇头。
但同伙们还是要帮阿季,当去交竹时,几个人去围着麻子到纸浆坊去算账,几个人用一块猪骨头引狗子到土场外,阿季真的从水轮后闪进砸竹坊去见丑丑。
丑丑好慌,说:“你死胆儿,狗一咬,我爹要来骂我的。”
阿季说:“你那么怕你爹?!你爹七十了,你才十八!”
丑丑说:“我爹信不过你们,你们在外边跑的人,心都不正哩。”
阿季说:“你爹胡说,我心正哩!”
两个人站在木榫前,木榫升起,与他们平肩,木榫落下,脚下的地就咚地一颤。木榫空起空落,响声空洞,丑丑嘴里说着什么,传到阿季耳朵里却听不清音。阿季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将腰带上的箫送丑丑。丑丑笑,说:“我不会吹。”阿季说:“我给你教,好学得很哩!”就搭在嘴皮上吹起来,吹得像水声,比水还柔,和谐到了水轮木轴的“咯吱”声中,和谐到木榫的“咚咣”声中。阿季的一双眼看见了石板屋顶的木椽上蜘蛛结编的一个雨帽般的大网,看见了水轮轴杆上生就的一层绿色的藓苔,看见了丑丑的白白脸和宽大的粗布衫子下依然能看出凸起的胸部。丑丑也听呆了,眼里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暗淡,头低下去,惊奇阿季的嘴怎么比夜莺还巧妙?
麻子却出现在了坊门口,吼了一声:“吹你娘的脚!”一竹棍磕在阿季的腿上,竹箫落下去,正在木榫下,立即粉碎。阿季跑出砸竹坊,听见麻子打丑丑,就直声喊:“要打来打我,打丑丑不算有本事!”狗子闻声扑上来,将阿季腿咬了一口,阿季跑了。
麻子在土场上指着远去的阿季骂:“阿季,你这坏坯子,火纸坊再收你的竹子,除非你砍了我这脑袋!”
阿季挣钱的门路因此也就绝了。他在家里躺过三天,心灰意懒,无事可做。同帮同伙们少了阿季,生活也寡了味,提了酒来阿季家喝,话又退一步说着劝慰。酒是消愁的,酒却添了愁,阿季第一次醉了,口口声声念叨丑丑。醉醒了,倒一脸羞愧,第三天里,当江面上驶过去葫芦镇的梭子船时,搭上走了。
阿季到了葫芦镇,镇上人来人往,阿季认不得一个人,阿季也没个地方去呆。汉江上顺行的逆行的船在葫芦镇都要停,停了,船夫们就上孙二娘茶社去,阿季也跟了去。茶社是三间房,房里没隔墙,四根光柱子,左一排右一排竹躺椅,人人一边茗茶,一边听孙二娘弹琵琶唱。孙二娘是真名实姓,还是称号,没人能说清,反正人不老,说有三十,小了一点,说有四十,老了一点。白脸,光头发,衣服里涌动着两个胖奶子。她唱的是好嗓子:
郎撑船儿下汉江,姐在房中烧报香。
报香插在香炉内,一望二望七十二望南京土地北京城隍观音老母送子娘娘
保佑我郎早回乡,免得我一心挂两肠。
阿季听着听着,倒想起火纸坊里的丑丑,眼角湿起。后来就迷糊起来,竟在竹躺椅上睡着了。待到孙二娘喊:“这少年子,这里是你的炕吗?”睁眼看,茶社里已没了人,慌忙走出茶社,到街上寻栖身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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