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刘二人去听书,在酒楼里,刘如约见程敬晨和朱学桥打招呼,就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原来,这朱学桥让她看到很面熟,她想了好半天才忆起是年例那天在李三启的店中,她看到的奇怪人物,除了当时戴着大毡笠的云烟双绝外,还有便是一少年执扇公子,带了四个带刀仆人。而眼前这位朱学桥便是当时那执扇公子。
想到这里,刘如约“哦,原来是你”一声大喊起来,在听说书的人都恼她扰乱,一个个都回头盯着她。说书先生皱着眉头。程敬晨见大家都朝着他们这边看来,急得脸热辣辣的,忙扯刘如约衣襟示意她坐下。
朱学桥却是若无其事一般,站起来,执着扇子拱拱手问道:“哦?这位小姐认得在下?”他全不把周围的人的反应放在眼中。
刘如约这时才意识到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望着她,忙傻笑几声,坐了下来。说书先生“咳咳”两声,意思是说要重新开讲了。朱学桥笑对刘如约点点头,又朝说书先生笑笑这才坐下来。
“啪”一声响,说书先生朗朗说道:“刚才讲到那押送公差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他边说边做着举棍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众人哗然叫绝。
“跳出一个胖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来者却是谁?”说书先生顿了顿。
“便是花和尚鲁智深呗。”朱学桥口快,答了上来。刘如约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正得意地笑。
程敬晨却不理会他二人,心道:“林冲身受迫害,命在旦夕,只得这鲁智深来救,花和尚就只为相国寺那一面之缘,也是足见侠义情深了。也不知当今之世还有没有这等好汉。”
说书先生道:“那和尚与公差打将起来,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鲁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公差呆了半晌,动弹不得。”程敬晨正寻思林冲要说何话,说书先生接着说道:“林冲道:‘非****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侯,吩咐他两个公差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程敬晨心道:“这林冲也是个仁义之人,是非分明,得饶人处且饶人,圣人云,不迁怒于别人,便是如此罢。”
这时朱学桥又道了:“林冲这厮,便是纵虎归山。熟不知日后陆虞侯火烧草场,逼得他雪夜上梁山,荣华富贵尽丧,倒不如在此取他二人之头。”这话似在自言自语,却又讲得朗朗有声,一旁的刘如约听得津津有味,心中不住地称赞朱学桥。其他人听到他干扰说书先生的演说,投来厌恶的眼光,朱学桥却不当一回事,看着众人轻轻笑了笑。
程敬晨在一旁听了这话,见朱学桥语出如此狠辣,又见到刘如约望着朱学桥频频露笑,心头极不是滋味,便如一块棉料充塞这胸口,吞不得,吐亦不得,异常憋闷。
朱学桥与刘如约二人依然谈笑,程敬晨是心里难受,却又假装无事一般,假装在听说书。其实他哪有心思再坐下去,好不容易等到说书先生说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程敬晨嗖地冲出门去,兀自走了。刘如约见了,奇怪。忙在后面跟着问:“怎么啦?”程敬晨只低头匆匆走路,没有答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院,正撞上杨仲航。程敬晨低头走着,没有看见杨先生,亦不行礼。
杨仲航看在眼里,已料到七八分,他叫住程敬晨。程敬晨一惊,才道了一句:“杨先生。”杨仲航转而对刘如约道:“刘大小姐,老夫有话和敬晨讲讲。”
刘如约知趣地道:“哦,那本小姐先回去了。”说完便怏怏地走了。杨仲航语重心长地说道:“敬晨啊,你可还记得当初你爹让你来此的初衷?”
程敬晨被这么一问,先是一愣,不知杨先生今天为何要问起这事,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他点头回答:“记得。”
“他说,你程家本是官宦之家,只因为你祖上被奸人陷害,家道中落,才流离杉原为一介平民。你爹望你考个功名,重振门风,何况,你是程门独子。”杨仲航道。
程敬晨愣在那里,不敢答话。
杨仲航道:“你知为师为何要和你讲这些吗?”
“学生不知,请先生明示。”
“为师向来认为你是个好学之人,去年考试,你取了第一名,为师甚喜,还望今年你依然得意。可是,八月秋闱将至,你如今已是荒废了三个多月,还有四个月,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为师相信你不会让人失望。”
“先生,学生不明何谓‘荒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前你是如何努力,还望往后依然这般。”杨仲航道。
“之前如何,往后也便如何?”
“嗯,你会明白的,为师先走了。”
杨仲航离去,留下程敬晨站在那里,呆呆地去想先生所言“荒废”二字,他心里摸索:“秋闱在八月,如今是四月,先生说我荒废了三个月,莫不是从二月算起?的确,二月至今发生了许多怪事。”他边想边往寝室走去。
自那以后,程敬晨又如去年一样,勤勤恳恳读圣贤,写八股,不再敢有所懈怠,也不再踏出书院半步,有空余时,便道靖浪腾书院的书卷阁去看更多的书。
开始几天,刘如约赌气不来寻他,后来几天刘如约来寻他时,他不答话,似哑了一般。往后,他的话就特别少,不像从前一样喜欢与同窗辩论。只是喜欢独来独往,似变了一个人。大伙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时,他会想起去酒楼听说书的那段日子,有时也会想起那季王爷和《花草心经》,有时会望着曾与刘如约坐在那背书的绿荫发呆,嘴角微微翘起,有时在梦中讲胡话,或是大声背着四书五经。更有时,他在无意间发现刘如约来到书院,找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朱学桥,又想到朱学桥是京城人士,想到刘家的家丁推他的情形。心头隐隐作痛。为了忘却这一切,他只好又一头扎进四书五经中。
刘如约自从那次来寻他,他不答话,刘如约也就少来了,但还依旧会去听说书,常可以遇到朱学桥,两人便天南地北的聊,朱学桥乃京城人士,从北到南的经历甚多,便给刘如约讲了许多江湖上的奇事。比之程敬晨那个书呆子,这朱学桥更有兴头了。她偶尔也会去书院,她也茫然,不知自己来书院到底是干什么。但每次在书院徘徊时,遇到的总会是朱学桥。
刘如约开始也在想为什么程敬晨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理她。她想,应该是那天杨先生训了程敬晨一顿,而且训得很凶。所以他得好好念书了,她还听说今年又是乡试之年,敬晨是有份上广州府去考秋闱的一个。她对自己说,不能再打扰他了,让他走回自己本来要走的路。
后来,程敬晨似乎总在躲着刘如约,他也对自己说从二月到四月,只是个奇怪的梦,前路的跋涉,不能因为路旁的一时喧闹而停止,他只把这些什么武林,什么刘如约当成做了一个长长梦,一个由好变成噩的梦。而梦醒时,他依旧是他,一个青灯枯卷相伴,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书生。
时间,如水漏中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有意者的心坎上,而且一滴痛似一滴,也不知如此滴着滴着,滴过了多少。盛夏的炎热渐渐落去,天气稍稍转凉,已是到了七月之中,程敬晨等人即将要上广州府了。
这一夜,一位也在乡试之列的杉源富家公子林贤达,提了些酒食到书院之恒湖心亭上,邀一二友人畅饮。在座几人,皆在乡试之列,程敬晨不喜哄闹,本想不去,后碍于林贤达之情面,便也去了。
于时皓月当空,湖水平静,水中月如白璧镶嵌在水中一般,微风徐徐吹来,抚动纤细的柳条,那月儿影便也微微颤动,上下二月,照得湖心亭周围宛如白昼。
各人因景所感,书生意气顿发,便又以酒会诗一番,先一者起言,后者赋上,一人一句,自以为文采飞扬,自不知狗屁不通。
林贤达起兴吟道:“如壁似玉一满月,落至恒湖尤明镜。”
一人接着道:“柳风徐至漾鉴影,微微颤颤如美舞。”
又一人接道:“良辰邀友共进觞,同观此影如朝日。”
此时只剩下程敬晨未作。三人望他,只见他意踌躇,三人皆叫道:“该敬晨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