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度倒是真没骗莫二少爷,莫松臣确实提早了一些时候到场,此时晚会尚未开始,他已经进了督军府。在宁波做生意的时候莫松臣也在政界打点了些人脉,所以督军府门口等级宾客名字的那个侍者见到莫大少爷在本子上签上名字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特意往里面通报了一声,还殷勤地告诉莫大少爷督军现在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散心。
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并没有人拦,所以莫松臣就自然地走到了督军府的别院中。
亭台楼阁,高楼水榭,不同于略带西式风格装潢的大堂,别院仍旧保持了这座建筑原本的传统园林风,与莫家大院中的小花园倒是有些神似。
“杨督军?”莫松臣看到一个男子挺拔的背影,在水光的反射中虚实不定,出口试探地询问。
“……”那男子转身,看到莫松臣的那一刻微微一怔,不过随即便舒展了表情,带着那种长辈的威严问道,“阁下是?”
“哦,我是莫松臣,三晖船厂的合作人,您就是杨督军吧,幸会。”莫大少爷伸出手,不卑不亢地挂上一个完美的笑容。
杨督军没有与莫松臣握手,豪爽地笑了笑,用军人鹰一般的视线扫了一眼年轻的实业家,“莫正梅的儿子?哈哈哈!”全然不顾后者的尴尬,顾自走出别院,军靴在碎石地敲出“笃笃”的声音,伴着竹喧清晰可闻。
虽说如今已经秋深,涉世已久的莫松臣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惹得脸上发烫。他暗暗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忘记那个军阀所流露的不屑,咬牙跟在那人身后,回到了晚宴的会场。可是心浮气躁的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那个爱惹是生非的弟弟竟然还没有出现在会场。
……
藏身在门柱侧面的叶青翎不知何时换了一身侍者打扮,端着高级的酒水,随意地扫视着会场中人,带他进来的钱度已经走到了宾客之间,风度翩翩地与乡绅名媛商界英才们谈笑起来。
就在小叶等着晚会的主角上场等得有些意兴阑珊之时,一丝微弱的杀意从维多利亚风的扶梯暗影下泄了出来,叶青翎猛地回头,那丝杀意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存在过。杨督军走进大堂,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迎上去,笑意满满地用银勺敲了敲手中翡冷翠生产的琉璃长脚杯,转身用清晰但温和的声音说道:“大家静一静,杨督军来了。”
莫松臣也跟在杨督军身后,不过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英朗的督军身上之后,他就被侍者友善地引到一边,无法再近前一步。
就在督军接过一杯葡萄酒,正打算开场致辞的时候,大堂里的灯突然全部灭了。
“不好!”叶青翎放下酒水,顾不得唐突地挤开慌乱的人群,跌撞着往前,想阻止惨剧的发生。可是已经晚了,扶梯下的那道杀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到督军面前。
杨督军只见到一道黑影手上闪着一抹银光,再一瞬,一股黏热带着浓重血腥味的人血就喷了他一头一脸,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本能地拔出腰间的佩枪,退了几步,伸手在脸上擦抹,同时镇定地喊道:“大家不要乱!我没事!歹徒已经被制服了。”
因为恐惧和无知而四处挤搡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不知是哪个机灵的侍童打开了预备电源,众人看清了此时的情况——杨督军满脸满身鲜血地站在倒地的歹徒面前,似乎并没有受伤。
叶青翎长舒一口气,趁机凑到前面去,别人都巴不得离那血腥场面远一点,自然不会拦他,他看清了歹徒的面容,竟然是一个鹦鹉楼的常客!而且是经常跟着莫家的二少爷莫兰臣的跑腿儿小八。
在场除了小叶可都是名门子弟,自然不认得着刺客是谁,可是莫松臣却认出了小八,脸色唰就白了,好在众人没有注意到他。
也没有人注意到杨督军脸上复杂的神色。
那个主持晚会的温和男人也镇定自若地指挥起大宅的护卫们封锁会场,叶青翎望着护卫们把那倒地的刺客抬出会场,抚腮沉思起来。钱度走到他身后,轻声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伤他的是个用剑的高手。”小叶叹了口气,“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
“难道是刘仙伶?”钱度提到了刘三儿的名字,紧张起来。
“……”叶青翎回想起当日在鹦鹉楼下跟两位少爷说话的刘三儿,也是紧张起来,这人来镇上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他难道也在这会场?无论怎样不可能发生的蹊跷事,扯上这刘三儿,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可他用剑吗?”
钱度哑口无言,自那刘三儿来镇上起,亏得小邹少爷介绍,大伙儿都晓得他是有功夫人,可仔细想起来,却还真没人见过他动手,也不知他是使什么兵刃的。可如果真是刘三儿动的手,那他是怎么混进会场的呢?救下杨督军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或许出手的另有其人,最近为了迎接杨督军,镇上还是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的。”
“那人非但能在你我眼皮子底下随随便便杀人救人,而你我两个还跟瞎了眼似的连那人打哪儿进来,从哪儿脱身的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一般两般的高手啊……”叶青翎忧虑地皱起眉头,“况且这小八在此处,本身就够蹊跷的了。”
“那泼皮难道不是受雇来刺杀督军的么?”钱度自打在镇上扎了根,日间打交道的都是上层人物,不是老爷少爷的,打底也是个老板,这会儿反而没有叶青翎一个新来镇上的人考虑得周全。
叶青翎吃惊地瞅了一眼钱老板,拉他到一僻静处,解释道:“小八是莫二少爷的跟班。”
“什么?!”钱度大吃一惊,立刻焦虑地四下张望,把视线锁在了莫松臣的身上,忧虑之心溢于言表。
叶青翎将钱老板这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不抱希望地问上一句:“老钱,那莫二少爷,果真是个浑人么?”
“呵,我哪里知道……”出了神的钱度猛一激灵,自嘲地一笑,别过脸去,既不望小叶,也不望莫松臣了。
叶青翎叹口气,忍着不骂上一句,只当是积了阴德。
出了这档子事,晚宴也开不下去了。主持晚宴的那个温和的中年人其实就是本镇的镇长,他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只是不好驳了新督军的面子才主办了这场晚宴,如今闹成这样,他面上虽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心中实早已骂了那刺客千百遍,恨不得掘了那人的祖坟。
后来卫队就来了,虽然赔着笑脸将宾客们挨个查了一遍,可是他们连小叶偷溜都没有发现,似乎也不能指望他们找到什么可疑分子。
人散后,莫松臣几乎是小跑着逃出了临时的督军府,一直跑到看不见了人,才扶着墙开始喘气,全不顾漆黑的小巷里,一个暗影缓缓靠近……
“松臣。”
“谁?!”莫大少爷受惊似的闪电般掏出一把枪,被身后的暗影一把按住。
“是我,钱度。”
“钱老板?你……对不起……我……”莫大少爷尴尬地垂下手里的枪,“你还没回去么?”
“我见你这么失魂落魄地跑走,有些担心罢了,你是莫家的大公子,今晚出了那么多事,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钱度松开按着枪的手,低下头,注意到莫大少爷拿的是德国产的WALTHERP38手枪,心想这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
“这……让你见笑了。”莫松臣白了一张脸,勉强笑了笑,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又有心无力,胸口闷了一大块石头一般,心脏也跳个不停。
这些失态给钱老板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憋了一口气似的,无处宣泄,想伸手去拉他一把吧,却又碍着身份这一层,正当两人不尴不尬缩在巷子里不知所措之时,似乎并未出现在会场的张明远从远处路灯下出现,好像发现了巷子里的动静,走了过来。
“莫公子?钱老板?你们这是……”张明远认出莫松臣跟钱度,微微有些惊讶,“你们这是刚从晚会上出来吗?”
“是啊,张公子,你没去晚会吗?”钱度觉得让此时的莫松臣开口不妥,便抢先接下话头。
“我本来想劝大哥和我一块儿去,只是怎么也说不动他,就自己过来了,似乎……是错过了什么呢。”张二少爷难得露出点无奈的表情来,看他身上穿的一身极其正式的蓝色长衫,也不像是在说谎。
“杨督军遇刺了。”钱度说完这话便死死盯住张少爷的脸,希望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惜没有,张明远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我也刚从那边过来,卫队已经告诉我了。不过督军也没受伤,那行刺之人的底细应该也很快就能查出来了,若是与上回想害秋彦的是同一伙人,我张明远也不会放着不管,哼!”
“难道不是革命党人?”钱度咬着牙问道,狠心没去看莫大少爷的表情。
“要是他们做的倒好了,不过那些人刚还和我在一起,怎么去行刺新来那个什么督军的?”张明远没觉察出钱莫二人的异样,坦率地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和革命党人已经前嫌尽释了似的。
“刚和你在一起?!”这下子连失魂落魄的莫松臣也惊得回了魂,脱口便问。
“是啊,张家再大,也管不住我大哥,他当年能跑,现在自然也能。”张明远叹了口气,回想起这两天那刘三儿带了李溱潼跟自家那位大哥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情景,头都大了。
“你大哥……?”钱度来这镇子也没几年,并不知道当年张家那位大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叛出张家的。不过莫松臣可是很清楚,当年那事情在镇上掀起的轩然大波。
“我大哥是个革命党。”张明远长叹一口气,也不管什么家丑不外扬了,反正他大哥也已经跟家里恩断义绝再没关系了,“他们似乎也确实在谋划着去刺杀那个杨督军,可是今晚不是他们干的,我能指天发誓。”
“你……跟你大哥没什么情谊可言吧?”
猛地,莫松臣抬起头,死死盯住张明远,仿佛要在张少爷身上用眼神看出个窟窿来。
“呃……这……兄长他也刚归家不久……我……”张明远被莫大少爷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忘记这个莫大少爷根本不会武功,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只见莫大少爷缓缓低下头,紧握了拳头,就算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松臣你不会……?”钱度大着胆子上前拉住莫大少爷的胳膊,却被一把甩开。
“天色已晚,两位回去吧。”
莫大少爷似乎用尽了全部气力甩下这句话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路灯下。
只留下张明远不明所以地望向钱度,指望他能解释一下莫大少爷的反常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