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身手!”虽然雨奴尽显敌意,那革命党的男子仍旧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只不过他的计划给雨奴搅黄了,此时却是被后面的卫队赶上,前后受敌。
“两位小姐少爷赶紧走,这厮我来应付!”雨奴推推被他下意识护在身后的陆承斓,从推车中抽出一顶油伞,拿剑一般握着。
那男人暗道一声不好,立即下定了决心,举枪对准了雨奴。
为了这个国家,牺牲是必要的。他安慰自己,扣下了扳机。
“溱潼!”
伴随着子弹被伞骨挡下发出的尖利响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桥下传来。
虽然那男子惊愕于雨奴出乎意料的那份敏捷,但是听到那一声呼喊,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而雨奴就没那么惊喜了,因为他辨认出喊话的人正是清早找过他的刘仙伶!
刘仙伶撑着他那叶小船,在桥下冲那个被他叫做“溱潼”的男人挥手示意,那男子了然地弃雨奴而往回跑,就在卫队和他几乎撞上的时候一翻身便跃下了拱桥,跳上了刘三儿的小船。刘三儿早已做好了逃亡的准备,那溱潼一落到船上,他便立即拿木桨在桥身上使劲一撑,小船儿借了力就飘飘荡荡地顺流而下了。只留下卫队的警员们沿着河水跑了一路,却怎么也赶不上那叶小舟。
……
先不提眼睁睁看着小船驶走的雨奴此时是多么愤愤,船上刘三儿的心情也是五味俱呈,看着那逃亡的男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
“你是想害死我吗?!姓白的没跟你说现在不要招惹张家的人吗?!”
“可是明善已经好几日没有消息了,鬼才知道张家人会不会害他!听说如今张家的继承人是个小妾的儿子是吗?那人不会对明善不利?那种人……”
“闭嘴!”就算知道此人才刚到镇子,并不清楚镇子的情况,更不知晓各家子弟的底细,听到他如此自以为是的猜忌,刘仙伶也是恼了,“你懂个什么?张明善那里我会帮你们打探,只要你们别给我添乱!”
原来这逃亡的男子叫李溱潼,在北平发动过学生运动,给当局通缉了,这几年一直躲在上海。这回张明善在上海出了事,本想暂时在镇子上避避风头,却是给张家的人逮住,软禁在了家里。话说这张明善就是那张明远的大哥,只因他早些年和家中闹翻,叛出了张家,才找回了外室的私生子张明远回家继承家业的。这次他回来了,先不提是不是自愿回来的,最终倒是令张明远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说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刘三儿对那张明远倒还有几分好感,此时虽然受到白先生的雇佣救出了李溱潼,但对他们革命党吹嘘的所谓“救国之道”也是不以为然的,反而心中还是向着张明远和陆南英他们这些当地望族多些。
“哼。”李溱潼不语,他是从白先生的信里知道有刘三儿这么个人的,本以为刘三儿是个下层人,该跟他们志同道合才对,没料到他的态度反而偏向那些大家,令李溱潼颇为不满,直怨白先生识人不明。
你问这白先生到底是谁?其实连将他藏在自己家里的刘仙伶也说不清,只知道这白先生手段极高,竟能识得刘仙伶的不凡,找上他来。
小船在几条河道里七转八转,绕了几圈,看把追兵都甩脱了,才缓缓驶进鹉湖西边的一丛苇草之中。穿过那从苇草,才见浅滩之后有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屋——这便是刘仙伶的住处了。
“白先生,我来了。”李溱潼一上岸便又生龙活虎起来,或许是心焦那李明善的处境,忙不迭地蹿进屋里四下搜寻着白先生的踪影。
“咳,你还是太急躁了。”一个四十许岁的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从阴影中踱出来,语带不满,“不是叫你先等一阵的吗?”
“这……您不是不知道,明善与我素来交好,北平那边的意思也是要我照顾着他点,毕竟咱们现在少不了他……”说到这儿,李溱潼想起刘仙伶就站在门口,觉察到不妥,便闭了嘴。
刘三儿倚在门口,无意打探什么,只不过这李溱潼及时闭上了嘴,他也没反感,反倒萌生出点“此人也并非无药可救”的意思来。
接下来,在白先生逼问下,李溱潼倒是老老实实把今日莽撞的行径告诉了他,引得白先生差点没气死。好在刘三儿适时插了几句嘴,才解了围。
——
海棠阁就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县后底,福禄钱庄的对门,是镇上最大的一家服饰店,不管是旧式样的袍子还是西洋礼服,都做得极其精致,新式旗袍流行之后,也是这儿做的最好。
女人都是爱美的,苏小风也不例外,虽然刚在街上被李溱潼吓了一跳,但是危险过去之后,她也就听不进陆承斓的劝阻了,执意要来海棠阁取她的新衣裳。就算心中极是不情愿,陆承斓也怄不过苏大小姐,只好跟着她一齐进了店子。
海棠阁的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叫贺彰,前几年才来镇上,不过这家店面却是百年的老店铺了,原来的老板姓孙,祖上世代是一等一的好裁缝,听说在他曾祖辈上还有人当过御用的裁缝。老孙有个女儿,三年前嫁给了贺彰,夫妻俩就在原来的裁缝铺基础上,经营起了新式服饰店,因为是镇上第一家做新式衣衫的服饰店,所以生意远比其他铺子要好得多。
“贺老板,我来取上回订的镶边琵琶襟旗袍了,小晴说已经做完了。”苏小风进门先是瞅了一眼最显眼的架子上有没有出她没有见过的新款式,见那些款式的衣服她都有一两件,便满意地找到贺老板,问他袍子的事情了。
“哟,苏小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早先我女人说你撞见了革命党,可把我吓的。”贺老板穿着一件漂得雪白的白衬衫,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念叨着,也不见那消息真能把他吓着,“衣服当然已经弄好了,这是上个月新出的款式,现在在上海滩可流行了,这琵琶襟改的样式,几个扣子一搭,嘿!您看,多洋气!”
“嘤,这领口……会不会露太多了?要是娘看到了,一定要说我的!”苏小风瞧着那衣服,越看越爱,嘴上却委委屈屈地埋怨。
“我觉着不错。”陆承斓瞅了一眼那衣服,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那贺老板看他的眼神一下就变了,本是当他个没长成的娃娃,这会儿却大生知己之感。
“这位小少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眼光一定很高,他都喜欢,苏小姐,这衣服真是难得的上品啊,要是摆在外面卖起来,一定不止这个数。”说着竖起了五个指头,“我可只收您点材料费啊,这衣服您要是还嫌这嫌那的,您上别家去,我这就把衣服挂出去卖咯!”
“别啊,我是说笑呢,贺老板可别跟我小姑娘一般见识,赶紧帮我包起来吧,我今晚就穿给娘和三姨娘看。”苏小风吐吐舌头,生怕真的惹恼了贺老板。
陆承斓在一旁看着,对苏小风多出了几分好感。本以为她是个骄纵的大小姐,没料到原来她的思想也挺开放的,不仅喜欢新式旗袍,对开店的贺老板也是平等处之,没有半点瞧不起的意思。
贺老板很快便将衣服包好,递给了苏小风。就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对门钱庄的钱老板却带着莫家的大公子进了店门,莫松臣虽不见得认识一直在外读书的陆承斓,但当然识得苏小风,面露尴尬之色。
“苏小姐,你好。”
“莫少爷……你好。”
陆承斓这是第一次看见这常年在外的莫家大少爷,他也记得这莫大少爷跟苏家和陆家的渊源。其实原本,莫家家主莫正梅和苏家老爷苏临渊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两人在少年时期曾许下约定,若是日后两人顺利继承家业,便让儿女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后来莫家生了莫松臣,苏老爷便说自家生的第一个闺女就嫁给他,算是给松臣许了一门娃娃亲。苏小风出生之后,两个青年便有意无意地让两个小辈玩在一起,当年莫正梅还指着襁褓里的小孩儿对十五岁的莫松臣说,她就是你以后的妻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苏家的老家主选继承人的时候,对意气风发的苏临渊说,苏小风是老太太最心爱的孙女,绝不能嫁给莫家那种武夫之家,若是苏临渊不允,便不让他做这个继承人。为了家主之位,苏临渊背了约,将苏小风许了陆家的长子陆南英。订下的亲事便改不动了,只等苏小风长大成年便可成婚。这个消息无疑是正面扇了莫正梅一耳瓜子,从此他便再也不与苏临渊说半句话,苏莫两家的关系也搞得僵得不能再僵了。
当然,之后苏莫两家也再没让两个小辈玩在一起。不过,因为莫松臣到底年长了十多岁,这么一闹腾,被耽误的反而是他。况且这门亲事在媒婆们中间老早传开了,没人会自讨没趣去留心莫大少爷的婚事,莫松臣如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没讨到老婆。
“莫少爷,钱老板,你们光临小店,是要订衣服吗?”贺老板能将店子开得如此红火也是有他的本事的,虽然他前几年才进镇,也不知道这两家之间这点破事,但他到底还长着眼睛,看到这两人面色之尴尬,自然也懂得怎么做人。
“哦,对了,松臣,我们还是先为你选套参加庆贺杨督军复任的晚宴的西装吧。”钱庄的钱老板也赶紧插话,给贺老板打了个眼色。
贺老板欣然会意,赶紧揪出一件熨平的西装来给二人看,“莫少爷看这个样式可还欢喜?”
看钱老板和贺老板有意为两人解围,莫松臣是大松了一口气,苏小风虽然略有不悦,但陆承斓年纪虽小,倒也明白事理,拉着准堂嫂的胳膊就往外走,苏小风也就只好气鼓鼓地出了店铺。
“又不是我负了他,为什么见了我就似见了鬼,我当他大哥一般,他倒好,当年的情谊是半点也记不得了!”一出店门,苏小风就酸溜溜地念叨,陆承斓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上一朵灰尘发怔。
……
这天夜里,福禄钱庄里头,钱老板一个人坐在案前,吃着小酒,案上还摆着两碟今年新晒出来的西瓜子,嘴里用北方官话唱着一首沉郁顿挫的歌谣:
“江湖飘荡把酒泪,且行且歌为谁醉。拔剑挑起离人悔,人间苦乐尝三味~”
猛地,房门被人撞开,几个汉子闯了进来。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刮得竹编的帘子簌簌作响——
“哟,钱百贯,你以为傍上莫大少爷,咱们哥几个就怕了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