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宝玉梦中惊醒,听见外面有人吵嚷。看时,却是倪三带着两个人走进监来。为首是个矮子,青脸黄须,眉浓虎目,自称是茜雪的邻居,绰号叫“王短腿”。身后那人长颈鸟嘴,醉眼蒙胧,原是倪三的二哥,绰号“醉金刚”的。
倪三因备了一桌酒席,四人一起坐下。王短腿两眼看着宝玉,只是不住的唉声叹气,宝玉问茜雪,他也没话,只顾自喝闷酒。宝玉心中忡然一震,一股凉气直浸心窝,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倪三在旁悄向他说道:“宝二爷,别难受了!如今倒有两大桩喜事要告诉你,你托我的事,我已经替你打听到了。到底还是圣上恩宽,把你们老爷杀头的罪,改判了流刑。虽说那烟瘴地面上苦,性命总算保住了!二爷很该好好想想,多大的恩呢?再有,我在外面听见说,府里的贵宝眷们,如今也多被忠顺王府里那个丑面公子赎救出去不少。如今都安排在二十里外的白杨村里住着呢!”倪二怒哄哄的拍着桌子道:“要是老贼没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就骂他万代忘八!什么鸟官,好好的人家让他害的这样有烟无气!真是不积阴德。说来也奇,那忠顺王爷那样贪暴胡作,直惹得万口唾骂,怎么反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大概他祖上的好风水,都叫他这儿子一个拔尽了。”
倪三道:“且不论什么阴德风水罢,我也算把这个世道看透了!只等芸二爷搬回那位北静王爷,把这位爷救出去,我也不恋这一点微俸,带了家眷,回乡去吃碗安逸饭罢了!”王短腿道:“都说‘鬼神无私,冥镜明明’怎么我成日里就只见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呢?就说这个什么忠顺王吧,外面百姓都是怎么说他的?”说着,把眼睛钉住倪三,连饮数杯。倪三便垂了头,只管默默饮酒。王短腿道:“不说也罢了。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也不害你。反正就是‘欺罔人主,残害忠良,通敌叛国,浊乱朝纲’一类的话了,按理说,这样的祸害,不灭他九族就已经算轻的了,可他现在偏偏就能腰金带紫,享尽富贵荣华。照这样看来,那鬼神倒在那里?还有更大的新闻,想必连你也还未必就知道呢!前阵子,我去江西贩马,谁知那一带正闹饥荒,那可真是饿殍满地,白骨成山!谁知那江西粮道一面自己大肆屯粮,一面站出来诏告百姓,让捕吃老鼠。那告示张贴的通衢越巷,说是省内仓库存放的谷物,每年高达一半以上都让老鼠吃掉了,因此民众都捉老鼠来吃,一来可以解决老鼠吃库存米的问题,为官府除害;二来,也可以解决穷人吃饭的危机;同时,如果倡导吃鼠肉蔚为风气,穷人家又可以靠捉老鼠养家生活;真正是件一举多得的大美事。吓的我在那里一刻也没敢多留,就又去了湖广一带。谁知那里又有虎狼为暴,青天白日的,成群的虎狼,公然结队在大路上出没,到了晚上,就去祸害民宅。说也奇,那些孽畜,不吃六畜,专门吃人。吓的当地百姓都不敢下地耕作,都躲在家里筑垒防患。听说不少地方官员奏请巡抚祭神禳灾。那巡抚却把两眼一瞪,说‘怕什么?野兽饿了当然要吃人,吃饱了自然就会停止。难道它们长了嘴,倒不叫它们吃东西?况且皇天不佑,正是因为犯罪的贱民太多了,所以才降下这样惩罚,让这些野兽助我把他们都除掉。你们这些人凡根浅器,知道什么,倒有什么可禳的?’咳,你们听听,象这种畜生不如的狼子,他们怎么就能做上那么高的官位去了?真正我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想明白的事!”
倪二大怒,道:“这样的鸟官,不为雷震死,不为人骂死,也该自己羞死!”倪三道:“我怎么就不知道?我还知道,为此,数万的百姓群情激愤,将那湖广巡抚的衙门围住,直打进去。其夫人、女儿们,逃躲不及,被众人扯出,登时乱拳打死。又把那巡抚和他儿子,咬掉了鼻子耳朵。可怜衙中抢得罄空,又被放了一把大火,烧得片瓦不存。那江西粮道的报应,也没好到那里去,说是一家老少,十个倒有八个被民众填进了粪池。这且不说,就连那湖广巡抚是忠顺王妃之亲,那江西粮道是吴贵妃之亲,我也深知的。”王短腿叹道:“咳,这才是国乱邦倾,精怪纷纷!”
倪二道:“管他精怪不精怪的,来来来,咱们且喝酒。”正举杯,忽见那边哭着走进来一人,看时,却是小红。小红上前来双膝跪下,叫一声:“宝二爷,”哭道:“我才听见说,忠顺王府有人把巧姑娘给赎了出去,起先我还只是不信,因到处打听,不曾想,偏意外的碰到了平姑娘。是他亲口跟我说,他和巧姑娘,原是被一个面目十分丑陋的人给救了出去的,问他名姓,那人只是不说。只让他们从此隐姓埋名,小心过活。平姑娘因想着自己吃苦倒也罢了,只是心疼巧姑娘小小年纪,不该跟着挨贫受饥的,因连夜就把巧姑娘送到金陵他舅舅家去了。谁知道,那个狠心的王仁,竟把巧姑娘给卖了!”说罢,放声大哭,众人无不如雷一震。倪二直跳起来,乜斜着眼睛才要骂,有人进来禀道:“又有两个人来探监。”
宝玉看时,竟是刘姥姥和一个半大小子。众人见他两个,浑身上下土神一般,知是路途跋涉,倪三等便都先行退出,好让他们说话。刘姥姥这厢看着宝玉,禁不住满眼老泪纵横,道:“才听见信儿,忙撂开手里活,就连夜的赶来了。”又忙让那半大小子上前磕头,抹着泪道:“这是板儿,亏有府里照看,这几年没冻着饿着,还念了点子书,学着懂了些个道理。这不,眼看也出息成个人了。”板儿听见说,便又趴着磕了几个头。宝玉忙一把拉起来,一边站下。刘姥姥因问老太太、太太、二奶奶等人,宝玉满眼垂泪,唯有喉中哽咽,半日,说道:“都……死了……”刘姥姥如闻霹雳,嘴张了半日,泪如瓢倾一般。半日,哆嗦着问:“巧哥儿呢?”小红听见,竟如被人摘了心肝一般,在旁放声大哭起来。刘姥姥见了这般光景,脚下一软,那眼泪越发流个不尽,只说:“这孩子的名儿,还是我给起的。为的是‘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从那‘巧’字上来,必定长命百岁的……”说着,嗓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跌坐在那里嚎啕起来。小红怕他有年纪的人,一时哭坏了,因哽咽着上去说:“姥姥先别难过,我才听见说,是让他舅舅给卖了。”刘姥姥止泪道:“什么,他舅舅给……卖了?”又一把抓住道:“卖什么地方去了?”小红道:“酒泉瓜洲。”刘姥姥满眼滚泪道:“行啊,知道地儿就行,我去找!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管必也把他找回来!”宝玉、小红听了,一起跪下,磕头不绝。刘姥姥慌的忙扯起这个,又扶起那个,满心里纵有千百样的言辞,却只说不出来。只回头让板儿把随身带来的包裹打开,拿出一件厚棉布袍来,道:“这是新棉花赶做的,暖和。这个地方阴冷,记着换上。下剩的,还是那年从府里带回去的,只逢年过节拿出来看看,总没舍得穿。这回,也都带了来,原怕姑奶奶们没的换,谁知道……”滚着泪,却又勉强堆笑,说些宽慰的话。一时倪三进来,说时间不早了。刘姥姥听见,不由的又满眼滚下泪来,紧紧的拉着宝玉,百般不忍作别,呜呜咽咽的哭道:“宝哥儿,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吃些苦,遭点子罪,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云彩还有个日头遮住的时候呢,菩萨在上面保佑着呢!”说罢,再三洒泪忍心别去。
且说刘姥姥和板儿回去,心怀巧儿,因连夜收拾打点了,翌日登程,望瓜洲而行。一路行色匆匆,改马乘车,舍陆从舟,非止一日。这日辗转来至瓜洲渡口。谁知夜间,风雪阻渡,舟不得开。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刘姥姥心下煎焦,因立于船头,仰天嗟叹不止。见邻近一艘官船,兰桡画桨,锦帐丽帆,灯火辉煌。舱内吹弹歌舞,取笑声喧。值一女子推窗看雪,粉面鲜洁,飘飘然有凌霞绝尘之姿。刘姥姥错愕间,揉眼再看时,那女子已步出舱来,却是妙玉。刘姥姥忙移身上前,隔船向他喊道:“对面可是栊翠庵里的妙玉姑娘?”妙玉闻声,忡然一惊,疾忙的行至舱口,于舱门上取下一柄灯笼,复转身回来,将灯笼高高举在眼前,再三含泪顾盼,道:“那位是……刘姥姥?”刘姥姥道:“正是,亏姑娘还记得我这庄户老婆子!那年,你送给我的那个成窑盅子,如今我还留着呢。怎么这般天缘凑巧,再不曾想到的,这个地方又碰见姑娘。姑娘一个人这是往那里去?”
一语戳痛妙玉,禁不住满眼滚下泪来。沉吟半晌,愀然攒眉道:“姥姥这是那里去?”刘姥姥四下环顾,不得畅语,只得就简说了。妙玉闻言,寸心如割,道:“这么说,宝二爷如今尚在禁中,并没有释放出来?”刘姥姥不胜流涕道:“可怜好个孩子,如今也不知道,那罪,还要受到何时,才是了局!”妙玉闻时,痛割于心,流恨难量,口中直奔出血来,两眼一黑,几乎站立不住。正这时,船舱内摇摇晃晃走出一个鸡皮老朽来,齿发稀疏,面容枯皱,甩开两边搂扶的两个年轻女子,只目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的要来搂抱妙玉。妙玉那时只觉一股恶气冲破九霄,使尽平生气力,将那老朽一把推跌在地,向天骂道:“可恨忠顺老贼,巧为谗说,害我名节,毁我清白,使我陷在这万丈牢笼之中,备尝羞辱!可恨我生不能雪耻,死后定为厉鬼取尔黑魄!”又转身对刘姥姥簌簌流泪道:“我乃修道之女,本该屏弃万缘。只为救贾公子于囹圄,误被计骗,痴心顺从此贼,可怜明珠美玉,投于盲人;如今风尘困瘁,只有一死,向神明号申这切齿深仇!”那时,又羞又苦,便纵身向江心跳下。众人跳蹋捞救,却见雪暗江心,风卷波涛,杳无踪影。
只说妙玉一灵不灭,一缕怨魄,飘飘荡荡,杳杳冥冥,径往忠顺王府而来。值忠顺王爷正在饮宴观舞,忽然一阵阴风,吹的灯昏酒罢,乌天黑地,众人无不毛骨悚然。黑暗中,隐隐有丝竹鸣奏,又有一个身影,凌波蹈舞,呜呜咽咽,时哭时笑。将那些下人舞姬们唬的人人许愿,个个伏拜。忠顺王爷急令左右掌灯,几次皆被阴风扑灭。朦胧中,那黑影紧紧逼来,忠顺王爷借着邻近一盏微弱的灯光看时,竟是妙玉。却见他袅袅婷婷,荷衣蹁跹,越发似个神仙一般。正在疑惑,却见他一转身,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魂模样出来,忠顺王爷吓的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跌下高座,众人连忙扶起,送上榻去。谁知舌头拖出二三寸,两眼爆出,已死在床上。一时忠顺王妃听见消息,过来看时,大哭一场,满门举起哀来。
谁知,自此,每至更深夜重,那大堂之内便传出歌乐管弦之音,间或夹杂着无限悲叹哭泣之声,一时似在举行盛宴,一时又似大肆举哀。有胆子大些的,举灯前往察看,只见房内人影晃动,或歌或饮,或吟或哭,真正令人魄散魂飞。有一回被万儿撞见,登时吓成狂疾。府中连日请医荐神,不知服下多少良药神方,无奈皆不见效验。不多时日,竟浑身抽搐,嚼舌死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