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病倒,王夫人十分心焦。忙着人带太医进来把脉下药。幸而太医说并无大碍,乃是急火攻心,兼小感风寒,吃几剂药自然就好了。于是灯下开了药方,作辞而去。王夫人这里才略略的放下心来,因命众人小心调理汤药,再不许有任何差池。家下奶娘、丫鬟如得圣谕,无不倾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一时间,砂罐鼎沸,药香盈室。将及一月,果然调转过来。宝玉病体既已恢复,就耐不得层层禁约,一心只想往外趱。又因数事悬心,又要去探芳官,又要去望司棋,又要去送香菱,又要去悼四儿和彩霞,无奈王夫人早有严命,半年之内,不许他见丧事孝服。他虽急的不行,也只得忍耐。虽背地里仍百般设法打听,众人总也不敢将深情底里相告,不过敷衍一阵,意意思思的各自走开。宝玉除了挑灯自叹,对月伤悲,也别无他法可施。因趁着王夫人进宫之际,索性整日黏在潇湘馆里。遇上黛玉精神好时,世上其他的一切,他便都视有如无一般;倘或黛玉生病,他又恨不能一死相替。晚间回来,仍旧和丫头们作戏耍笑一番,也就罢了。那王夫人每次进宫回来,一时甚好,一时甚烦,不知什么缘故。直至元春如期诞下皇子,他心中一块石头才总算落地。回来逢人就赞,说自己的皇外孙“一天一个样儿,银盆似的一张脸,见了人就赶着笑,别提多招人疼了。真正是个‘隋侯之珠’。”又说他“小小的人儿,就知道动静尊严。真有‘百龙之智’。”引的众人都恨不得立刻一见才好。
这时,香菱的后事早已操持完毕,棺柩暂寄于铁槛寺,单等日后一并带回薛家原籍。出殡那天,彤云密布,惨雾重浸,朔风凛凛号空,大雪纷纷盖地。薛蟠闻知消息,虽惶惶赶回来,尽力洒了几滴痛泪,无奈暗地里窥见金桂眼立,深恐犯他之威,少不得咬牙作罢。未等一时三刻,仍旧一阵风的去了。在外面依旧是斗狗观花,会酒聚赌,无恶不作。金桂见婆婆竟将香菱待以媳妇之礼,自是忿忿不已。奈何总不得寻隙,也只得咬牙另谋机会。
这日,宝玉又闻得四儿、彩霞亦在漫天白雪淅淅潇潇,飘飘荡荡之日各归其穴,乃独自悲戚、怅悼了一阵子,也就无法了。
展眼新年已过,这个新年却比以往不同。从大年三十,一场瑞雪便纷纷洒洒,如剪玉飞绵一般滚滚而至,直到元宵节后,依旧飘飘荡荡不止。出门一看,真是:千家房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一般。
这日,荣宁两处人丁都齐集欢庆。忽又闻夏太府前来降旨。贾赦贾政忙命人摆了香案,接了旨。原来竟是一桩弥天大喜:元妃之子竑瞻,因深得圣上宠爱,元妃母凭子贵,被晋了皇贵妃。一时又有贾琏等探了消息回来,说:“原是娘娘之子抓周时,竟一把捏住了一方飞彩晶莹的大印。圣上见了大喜过望,因平日即在人前赞不绝口,称为‘宁馨儿’,又说是‘朕之第一子’。即见了这般情景,便认定是天意。又忽闻都城上空云气飘浮,低映端门,庆云彩雾,南北通连。出去看时,却是空中群鹤如云似雾,翩跹而至。或玄如阆风,或缟如素女,或皎似珊瑚,或纹成玳瑁,或炯如银睛,或辉煌如星,飞鸣于宫殿上空,盘旋不去。引的皇城宫人纷纷翘首驻足,行路百姓个个叩首伏拜。群鹤竟环旋蹈舞,长鸣如诉,经时不散,后排阵迤逦向西北方向飞去。圣上见此情景龙颜大悦,认为是天意前来帝都告瑞,于是表彰效天。遂连日拟旨把咱家娘娘晋了皇贵妃!”贾母等闻言,不等再说,便都喜气扬眉,按品大妆起来。一时,带领着家里有品的太太夫人们,乘了大轿,瑞彩济济的入朝谢恩去了。贾珍贾蓉等人亦换了朝服,一路奉侍前往。
一路之上,欢声拥道,户户焚香,家家结彩。一时来至皇城,只见大明宫犹如杲日丽天,夺众景之耀,恰似须弥横海,落群峰之高;殿门外横陈两架二十四丈高的灯轮,万盏花灯齐燃,宛若琉璃金光明世界一般。宫娥彩女分列一百二十队,照映如百花焕发,妙舞翩跹,遗钿坠舄,灿烂芳馥于路。辅相大臣,宫城内外,象马车乘,珍宝伏藏。金鼎、铜鹤、日晷、嘉量,炳然齐现,重重交映。汉白玉台基栏杆下,喷珠吐玉,影映芙蓉。殿前双龙戏珠御路石,其珠为吉祥如意珠,双龙下面的山海图案,象征江山永固。殿内九龙金漆宝座、八景銮舆,安置在金色台基之上,并置于六根盘龙金柱之间。藻井正中的蟠龙口中倒垂下一个大圆球,谓之“轩辕镜”,乃辟邪之宝。宝灵宫、玉琼殿,高不可仰,深不可窥。两侧辅以婧檀殿、仕望殿,北襟紫霓宫、凤藻宫、坤泰宫三宫及东西六宫,一层层深阁琼楼,珠宫贝阙,恍若蓬莱仙境,疑似瀛洲圣苑;看不尽那皇家气派,云起长空;说不尽这帝王妙有,万福具足。及见了圣上,其如何威严具足,玄歌妙乐、九光宝盖,怎样拥护;元老功臣、文武百官恁地罗列环绕;众人如何谢恩,如何热闹,自不必烦述。
众人欢欣鼓舞自不必备述,独贾琏之得意畅然更比别人不同:每日迎来送往,广赴大宴,神采飞扬,笑逐颜开,好似得了活龙一般。原来竟是秋桐也有了身孕。现在那贾琏真是春风得意马蹄轻,俨然坐拥半壁江山一般。
且说宝玉近日因在贾珍的射圃结识了卫若兰,于是便常常过去与他相聚。这卫若兰生的巍峨端方,眉分八彩,目若青莲;萧萧肃肃中威仪伏藏,言语谈笑间神足生威。头上戴凤翅兜鏊紫金冠,穿一件三色镶龙穿花箭袖,腰间束一条闪龙黄金带,外罩着黄金玲珑甲,足蹬乌云皂靴。又有一根五彩丝攒花宫绦,系着一块文采辉煌的金麒麟。因是甲第星罗,金钉朱户的世袭公子,家中兄弟亦多身居要职者,更有他的祖母乃当朝太后的娘家人,加上他本人“盛才美貌”,又射的一手好箭,因而声名籍盛,世谓“一世龙门”。宝玉既与他一见如故,便无话不谈。因见他腰间也佩着麒麟,看着十分眼熟,便擎在掌上,默默的出了一回神。一时又有薛蟠并着多少高头骏马、衣冠华丽的富家儿郎,纷纷攘攘的赶来射了一回箭,只听得孪铃叮当,众仆前呼后拥大吆小喝的打罢前站,便是嗤嗤的箭,响声不绝。卫若兰在旁觑眼观望,不觉微微含笑。宝玉巡声看过去,见那些射出去的箭,少有上垛的,乱纷纷落了一地。众人射的无趣,便都围上来,再四恳求卫若兰一展身手。卫若兰被局不过,便走下阶去,立身站定,拈弓搭箭,飕飕的一连发出去多少枝。竟是箭箭上垛,无一虚发。众人看的目眩神迷,喝彩不绝;摇旗的摇个不住,擂鼓的擂的手酸。一时毕,薛蟠并一班子弟上来,团团围住,百般殷留,纷抢着要作今天晚饭之主。
一时传酒排宴,薛蟠因见卫若兰和宝玉只顾高谈阔讲,又是什么“诗钟”,又是什么“兴味”的,便笑道:“你们提起诗来,我倒想起来,前儿我在冯世兄那里,见他和沈世兄一帮子人,又是烧香,又是穿钱缀线的,说是比赛。我仔细听了听,那沈世兄居然说什么‘少小离家老二回’,起先我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们都大笑着说‘高’呢!明明连我都知道的句子,他们还说差呢,也不知比的什么赛。”宝玉听说,心下疑惑,想了一时,不觉笑道:“后来,他是不是接着又说了‘老大嫁作商人妇’?”薛蟠瞪着眼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宝玉和卫若兰相对一笑,宝玉道:“他们那是竞作‘诗钟’呢。”薛蟠扬着脸,摇头道:“谁知他‘始终’‘结果’的,我只见一个个酸溜溜的,满嘴里尽是些胡言乱道,还能有什么始终结果。”宝玉便笑着告诉了一回。薛蟠似懂非懂,眨着眼道:“既这么有趣,那你们何妨就作起来,让我们大家也跟着高乐高乐!”宝玉被局不过,只得含笑向卫若兰说道:
二岳寻仙不辞远
卫若兰便含笑对道:
三山半落青天外
众人听罢,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呆若木鸡。薛蟠起身道:“始终也没听明白,结果也不知好坏,竟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捉弄起来了罢!”宝玉因向他悄声说道:“这种游戏就是‘诗钟’其中的一种,规则就是在古人的作品中任选一句出来,可略作修改,然后用另外一句来接作答,可曲解原意。比如我才说的那句,原诗应是李太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这里把‘五岳’改成‘二岳’,这里就隐含了问题,为什么是二岳,那三岳到那里去了呢?当然可以接‘三山半落青天外’。这个游戏考的就是竞诗者的反应能力,和对古人作品的熟知程度。”薛蟠摇头咂嘴半日,拧着眉毛正要说话,却见贾蔷笑欣欣捧上一个盘子来,里面盛着四个纸团,摆在卫若兰的面前,请他抓阄。卫若兰不免看着宝玉一笑,知是众人欲试其才。便故意将四个字团一起拈出,展开看时,见上面分别写着:蝴蝶、菊花、螃蟹、美人。贾蔷见了,喜不可抑,说道:“久闻卫叔高才,只恨无福一睹。今既如此大度汪洋,小侄就限个‘合咏格’罢!”卫若兰低眉含笑,略一沉吟,乃道:
物化未忘篱下色此诗钟为文怀沙先生原创。
横行犹服掌中轻
宝玉听了,几乎绝倒。与众人轰然称叹不已。薛蟠虽不知究竟好在何处,却因心慕卫若兰的人品,少不得也跟着激赏一番。而后又问宝玉合咏格是怎么一种作法,宝玉便告诉了。薛蟠听了,笑嚷道:“可是你们说的,凡天上地下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都可随便放在一起的?果真无论说了什么出来,都能对得上?既这样,可就怨不得我了!我可要说出一物来了!”说着,满饮杯中酒,又问着众人:“这世上,最该千刀万剐的祸害说一个出来。”贾蔷道:“秦桧。”薛蟠便笑指着自己的裤裆说:“我的也不难,我就出‘秦桧’和‘男根’,这个也能对上来么?”众人听了,纷纷摇头笑骂。薛蟠那里管众人,只笑嘻嘻的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饮了一杯酒,沉吟片刻,道:
举国尽为吃亏者
大家都是受益人
众人又是一番轰然称叹,薛蟠越发来了兴头,挨挨擦擦的坐过去,只管询问“究竟怎么一个受益法?”宝玉见他闹的不象,赶忙用别话岔开。因想起上次在卫府门前看到的一桩奇事来,便问卫若兰:“上回在尊府街前,看见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经过,为首那人骑着高头骏马,金装玉琢,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新郎倌,可怎么一路哭着过去了?后面跟的人不但不劝,反照旧一路鸣锣奏乐的去了?回来后,我想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没能想明白,若说是一支娶亲队伍,世上那里有新郎倌哭成那个样子的道理?若说是哭丧,就更不象了。好哥哥,你广闻博见,还请你告诉告诉我深情底里。”卫若兰笑道:“若说起这件事来,也确实令人可叹!那哭的人倒是平常,奇就奇在他哭的那人,说起此人来,竟可称的上是当今世上有一无二的奇女子了!此人名叫秦之婳,虽然出身寒微,却才情殊众,色冠一方。因此常引的一些膏粱纨绔子弟慕名前去探访,谁知竟万万人都不能入他眼。”席中众人听了,轰然笑道:“才貌并重的女子自然骄傲些!”卫若兰道:“这是一层原因,另一层则因秦之婳的祖父在世时,就已经给他定了亲。谁知那家公子虽颇有志气才名,无奈相貌十分丑陋,难以堪配。”宝玉听了,不由直皱眉头。贾珍笑道:“自古‘蠢妇配才郎,俏女慕村夫’者也多,所谓‘孽障牵魔,原不在才貌之论’”。薛蟠嘻嘻的问道:“但不知是怎么一个丑法?”卫若兰点着头,又说:“都说是‘头凹脸阔,豁牙露鼻。色如削瓜,旁行踽偻’。又纷纷说,若晚间走出来,那就是个辟邪的活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