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贾母后事才一完毕,凤姐早已支持不住,复又崩漏。平儿、小红正守着哭泣。王夫人颤巍巍的扶了玉钏进来瞧看。问:“大夫怎么说?”平儿哭着告诉了一回。王夫人抚着心口半晌无语。良久,方垂泪道:“如今接接连连的诸事不断,既这么病病歪歪的,也难顾周全了,不如索性好好养养再说。”凤姐听见,强启双眼,看着王夫人,只说不出话来。王夫人含泪道:“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先交给宝丫头管着吧。”说着,止不住自己也咳起来。玉钏忙扶着起身去了。二人这里前脚才走,贾琏便急咻咻的将一纸休书展在凤姐面前。那时贾琏走到床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并无一毫怜惜留恋之情,满嘴冷笑道:“天数有定,迟早有期。今日你接了这纸休书去,我和你的夫妻缘分,只到的如此。以你的人品心智,自然不难另选高官之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凤姐那时魂消魄出,两只眼睛瞬间又流黑了。半日,方转过气来,因流着泪颤声道:“二爷,事到如此,我自不敢再多言申辩,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必要告诉二爷知道。”贾琏冷笑道:“托福不浅!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说什么失时话了!你有什么心愿,你自带着去,另行施展了结去罢了,没的倒折得你乱语胡言,走投无路了!”凤姐满心纵有万句言辞,见他这般,也只得罢了。半日,因让小红出去好生照看巧姐,别让他到处乱跑。小红流着泪去了。凤姐这里泪流满面,道:“既这么着,二爷可能容我把巧姐带了去,我们母女从此也可有个依靠。”贾琏道:“巧姐虽是女孩儿,终是我贾家骨血,如何能让你带了去!从今说过,你行你的,我干我的,再无他说!”凤姐见他这般绝情,便挣搓着翻身起来,双膝跪下,捧着衣袖,百般央告起来。贾琏大怒,满嘴里“扫把星”、“丧门星”的骂起来,道:“今儿索性跟你明说了,好呢,就与你好开交;若不好,我现在就过去把老爷太太请出来,合族觌面大家说清楚!本想给你存些体面,你自去便了,现在倒胡枝歪叶的缠搅起来!我就明白的告诉出来,你如何阴谋使乖,巧计暗取,先后绝了尤二姐和秋桐的两个胎儿的,我可都知道了!可知如今祸报一朝斩绝,不是天杀你,你自杀的,不是天绝你,你自绝的!善姐现在已经全都供认了出来,还有兴儿、旺儿和那个叫张华的,我也能随时叫到你面前来,大家三曹对案!还用我再往下说么?”
凤姐听了这篇言辞,登时支持不住,两眼一黑,厥死过去。平儿在旁大哭不止,一面喊人去叫大夫,一面向贾琏哭道:“如今他病的这样,就有不是,二爷也该怜恤,怎么想法子请个好大夫来,抓紧细瞧瞧才是,如何这时候还只是使气赌狠?”贾琏啐道:“呸!不要脸的蹄子,那有你插嘴的份!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骂着,劈手拍下休书,扬着头,雄赳赳的去了。一时凤姐苏醒过来,止不住伤情凄惨,那眼泪直流个不尽,因想着自己事事争强,日夜兢惕,谁知如今竟是枉费心计,一生心血尽付流水,恩爱翻成浮云,只落得一身是错,没有下梢!因只得含泪吩咐平儿:“我如今要去了,有件未了的心愿须告诉你知道,日后你可去告诉老爷和太太,也是大功一件:幸而当年,我听了良言忠告,趁着那时富贵,悄悄将祖茔附近置办许多田庄房舍地亩,便是现在有了罪,这祭祀产业竟可不入官的。不是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日后越发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也可永继,这是其一;其二,我这一去,知你可托,你替我好生抚养巧姐儿长大,教导他只以贞静贤淑为上,万不可象我一样,处处争强要胜,到头来,落得没有下梢。若能如此,我就是死了,在阴司里也感激你不尽的!”平儿听的满心凄惨,直哭的泪干肠断,口不能言。又恐凤姐寻了短见,只寸不步不离,紧紧守着。凤姐自是仰面瞑目,彻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因打发小红提前带了巧姐,到外面高高兴兴去玩,只不跟他说起家里的事。平儿悲悲切切的帮着收拾了几件衣裳裙袄,打点了些个金珠首饰,打成一个包裹,昭儿已让人叫了一顶轿子在门外候着。凤姐满心要去辞辞贾政、王夫人的,思想再三,又恐徒增伤悲。因想到薛姨妈那里才遭失子深痛,自己那时也未能到跟前略尽片心,少不得拔步前往。才出屋门,只见秋桐站在粉油影壁前,两眼含泪看着他,止不住伤情凄切,竟不能言。凤姐因盯着他看了一阵,上前道:“你给我的那本童子陀罗尼经,我带着了。以前,竟是我错了。为了一个无良的呆人,白白的造了那些孽,结了无数怨,想一想,真是太不值得。如今悔亦无益了!”说着,洒泪自去。才出院门,顶头又看见赵姨娘和几个婆子站在那里指指绰绰的取笑。凤姐无肠理会,扬头照旧前行。赵姨娘在后冷笑道:“哟,这时候还拿款儿呢!休书可拿好了没有?二奶奶日后要是高飞了,可别忘了补我们的月钱!”
凤姐分明听见,却并不回头,一径往薛姨妈那里去了。谁知刚至游廊,听见雕镂隔子里面有人说话,只听一个叹气道:“咳,满心指望娶你过来,能跟着享些儿福,得些受用,两位老人家从此也可有个靠傍。谁知道竟接接连连的诸事不顺。你过门时,就草草微微的,让你受了无限委屈!如今更是三日两头的,白白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两位老人跟前也没得着我一丝儿的好处去,反累的二老不知道担了多少沉重惊怕去!”一个道:“快别再说这样的话,既成了夫妻,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倒说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是见书上说过,还是听见过圣人有言,必定就该谁去享谁的福的?我可是听见人家说‘恩爱亲昵,同心异形,尊奉敬慎,无骄慢情,善事内外,称扬善名’方最是夫妇之道。”一个又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堂堂一个男儿,竟让你天天过的这个样儿,这心里面总是愧疚的。”一个道:“岂不闻‘能受屈抑,是大豪杰;肯受亏垢,受不祥,火气都尽,便能做出济世事业来’。目下虽说连连生事,但我眼见你清慎行善,慷慨救危;急难面前,务思善法;危苦之中,每尽仁心。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深知‘济急拯危,必能裕前光后;常怀济物之心,定然厚福无疆’,因此实在心中欢喜不尽,身为女子,能撞着这般善缘,又怎能说不是我的造化呢?”
凤姐这里听出是薛蝌和岫烟的声音,登时痴住了。因将他二人之言细细回思一番,顿觉耻挂眉额,痛缠心骨,也无心再去辞别薛姨妈,竟自落魄失魂的转身去了。
且说凤姐昏昏默默的折身回去,坐了轿,也不知走了多远,忽听见轿子外面哭声喧嚷,揭起轿帘看时,却是小红哭的满面泪痕,跪在前面。贾芸提着一个大包袱,旁边站着。凤姐忙叫停了轿,走下来问小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出了什么事?巧姐呢?”小红哭道:“奶奶放心,我把巧姑娘嘱托给莺儿了。”又抱着哭道:“奶奶就把我也一起带了去吧,奶奶素日待我恩重如山,这会子遭了难,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奶奶就请带了我去,日后茶前饭后也有个照应!”凤姐簌簌流着泪道:“傻丫头,我都到这个地步了,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倒往上赶?”小红哭道:“那年我在怡红院,给宝二爷倒了一次茶,秋纹姐姐和碧痕姐姐骂我‘没脸下流,正经事情不做,专等着巧宗儿’;后来给二奶奶送了一次东西,晴雯姐姐又讥讽我‘爬上高枝儿去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巧宗儿’自有麝月、莺儿和文杏几个,这个‘高枝儿’,就让我占了吧!”凤姐满脸泪如走珠,痛极难言。贾芸也在一旁跪下,道:“婶子就答应了吧,侄儿也情愿跟着一起去。等到了婶子那边,少不得还要求婶子疼顾,就把小红姑娘……”说着,不禁红了脸,半日,方搓耳揉腮的道:“求婶子就把小红姑娘许了侄儿罢。”那时凤姐正满心里苦不堪言,听了这话,不觉笑出声来。因啐道:“好不害臊,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三人因各自拭泪相扶,看看已来至湖口,因弃轿登舟,径往金陵而去。
光阴迅速,非止一日。时值立冬前后,连日彤云密布,琼花飞舞。一日雪止云开,凤姐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凄然了望。满眼只见银帐高帆,濛濛残月,天光接着水光。耳内一派悲风习习,登时无穷心事,悉堆眼前,难以排遣。忽然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举目看时,上流头十几只大战船箭一般飞驶而来,后面几十只小船,尾随而行。船上旌旗如雪,乱箭如蝗。直把下流行船上的这些掌舵的水手,吓得神哭鬼嚎,煞时溃散,乱走纷纷。口内叫嚷着:“强盗来了!”“快快逃命要紧”,登时掌跳的掌跳,投河的投河。凤姐那里正惊的魂丧胆亡,为首一只大船趁着风顺水顺,已撞将下来,登时将船撞翻,凤姐尚不及出的一声,便与一船人俱跌下水去随波漂流去了。谁知那群强寇一个个水性极好,因见水面上到处漂浮着箱笼财物,竟也纷纷跳将下去,双足一登,戏水如游平地。一行打捞财物,一行不知又把多少人生擒上船去了。
只说凤姐随波滚去,好似云里一般,耳朵内只听得呼呼水响,那里还敢睁眼。也不知漂了多长时间,睁眼看时,满眼只见怪石纵横,黑洞洞并无一些月亮,只有几点星光,却是在一座古庙旁。庙门上有个旧匾额,字迹均已剥落,两边门上的对联却仍看的出,乃是:
阳世间杀人放火任凭你
阴曹里古往今来放过谁
凤姐那时眼泪汪汪,浑身乱抖,心说:“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又满眼不见了小红和贾芸,不觉心酸胆碎,又兼全身冷得钻心透骨,早已力尽神竭,连哭的气力也无了。因想着短短时日,奇祸接踵而至,种种煎熬折磨,苦不堪言。眼下又遭此大难,在滔天巨浪之中团团翻滚,逐上涌下,几生几死。可笑世人个个惧死怕鬼,殊不知世间之人远比鬼魅更加可怕可惧千千万万倍!因索性放胆走入庙门,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上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凤姐那时冻的支持不住,因哆哆嗦嗦的四下里寻些枯草乱石将门掩住,一路摸索到神厨内,准备歇息。谁知双手竟触到一团软绵绵之物,忙摸起看时,竟是几件粗麻葛衣,虽然破旧,却可遮寒。凤姐这里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忌讳,忙向厨内将衣裳换了。然后出来望空合掌道:“落难罪妇深荷神力保佑,若得平安返回金陵娘家,那时定然回来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祷毕,只觉心畅意展,便歪身向神厨内睡着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红日盈窗,起身看时,竟是一夜大雪,装裹出一个无边的琉璃世界。凤姐那时已饿的头昏眼花,两脚发软,因扶着墙,挣挫到外面,拣了一根枯树杈,权为拐杖,一步一跌的往前去了。多时,方看见零零星星有了人迹,又前行许久,来至一座村落,名曰落凤村。正在疑惑,只见前面一群人,喧喧嚷嚷的在那里你挨我挤,看时,却是一个大户人家正在施舍粥食。斋棚内热气腾腾,七八口大锅里粥香四溢,等待施食之人络绎不绝。争细菜的你精我粗,争馒头的你大我小。凤姐此时身衰力疲,那里能挤得上去?那里看着,不觉满眼流下泪来,心中未免悔恨不已。一时,拣了一处闲地,歪身坐在那里。正在筹划,忽见那边一瘸一拐走来两个男女老花子,却生的怎般模样?那老乞头:
袒胸跣足不知羞,识尽人间只点头。
尚无余力收寒涕,更有新疮破面流。
再看那老婆子:
麻头烂眼双耳挛,历齿豁唇两脚歪。
豐都失了城门锁,跳出一个丑鬼来。
尚离着老远,气味就把人熏倒了。凤姐心说:“好一对腌臜不过的花子,活把人腌臜死了!快离了他们罢,省得让他二人给熏坏了。”这里才要挣身离开,耳旁只听得那老乞婆满嘴有气无力的对那老乞丐说道:“我实在饿的不行了,再不吃东西,恐怕熬不过今天去了!”老乞丐闻言,抬眼向前面斋棚看去,未免心下烦闷。半日,叹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跟了我这大半辈子,天天让你饥餐露宿,也算我没本事。罢罢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白白看你饿死!”说着,便一瘸一拐,径往斋棚内挤进去。看时,七八口大锅早已底朝了天,桌上的细菜馒头也尽皆被抢了个精光。
凤姐在后看的无趣,正要翻身离开,忽然听见那边震天的喧嚷,回头看时,见那老乞丐怀里揣着什么东西,一路呼哧急喘的跑来。身后五六个乌衣短褐的男人猛追狂赶着,满嘴里乱嚷:“站住!敢在大爷手里抢东西,这老乞丐岂不是个活瞎子!”一时赶上,将其掀翻在地,就是一通不顾命的拳打脚踢。旁边几个不醒事的小厮,又将些瓦块石头,没头没脸的往他身上打来。谁知那老乞丐凭人如何毒打,两只手只是紧紧抱住胸前,死也不肯松开。后来还是那家员外闻声,亲走出来,才算劝开。员外这里问明缘由,因命家人再回去重新拿了粥菜出来给他们。那时,老乞丐早已等不得,连爬带滚来到自己的老婆子跟前,从怀里将两个热馒头,直递到他手上,只让他快些吃。凤姐这里看的明白,先是止不住满眼泪花翻滚,忽然想起贾琏来,登时怒气冲天,泥丸宫一声响亮,眼睛里直要喷出血来,不禁仰天悲呼:“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眼!你对我王熙凤未免罚的太狠了些!想我自到他贾府门上,日夜兢惕,克谐内助,无一日不殚精滴髓、沥血呕心!谁知到头来竟是枉费心计,一生心血尽付流水,恩爱翻成仇恨,只落得两手空拳,一身是罪!到头来,竟还不如这么一个乞丐婆子!说什么天理昭彰,冥镜明明,分明天地有私,鬼神不公!老天爷,你既不容世人刚强,又何必生我!”因捶胸顿足,一连叫骂了几十声,恨声未绝,只听半空里一声响亮,轰隆隆一阵霹雳过后,凤姐仆然倒地,渺渺英魂,不知所向。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