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林黛玉因夜间劳神失寐,次日不免深睡难起。却逢鸳鸯奉了贾母之命,前来望候。不想进得门来,一片沉寂,一并连那满树的知了也都哑了音,唯有风传花信,雨濯埃尘。鸳鸯心内诧异,一面悄悄的进来。转过翠竹游廊,至正房鹦鹉架下,才看见雪雁带着几个小丫头子,在后院那株大桂花树下鸦雀无声的集露装瓶,还有几个正在各处悬挂彩灯。因不觉在那里看了半晌,方才来至黛玉房内。只见黛玉正拥被深睡,鼎内喷出宝花真香,墙壁上新换了紫鹃绣的那幅《丹枫呦鹿》,人站在下面,倒象掉进了仙鹿源一般。旁边花囊里,插着满满一囊丁香,开的纷纭蓬勃,枝条上珠粒颗颗晶莹沁人。紫鹃正坐在旁边绣凳上,埋头扎花。
鸳鸯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这是绣什么呢,失了盗也不知道了。”紫鹃不防,猛抬头见是鸳鸯,忙笑着放下针线,起身低低的笑道:“鸳鸯姐姐,怎么这么早来了?”鸳鸯笑嘻嘻的把手里的参罐放在桌上,拉起他的手道:“还早呢,你倒出去看看。好个巧丫头,只管忙着为你小姐赶嫁妆,连早晚都不知道了!”紫鹃夺手出来,细声笑道:“小声点儿,看吵了林姑娘。”说着,二人一起到了外间。紫鹃亲自捧了茶来,鸳鸯接过,问道:“林姑娘这一阵子可是越发好了?才那是上用的参汤,老太太还没动呢,就先让送了一半过来。要不,我这一大早儿巴巴的跑了来!”紫鹃忙道:“前儿太医还说,姑娘身子弱,不易多用参呢,怕一下子补过了。眼下正吃着参茸丸,再吃参汤,要是把火气吃上来,岂不反坏了?”鸳鸯笑道:“你知道什么,这是西洋进贡的白参,自然不比咱们常日里用的那些。这种参是凉性的,最能养阴清火,大暑天里吃也不怕的。宫里还用这个治阴虚上火、咳喘咯血呢!”紫鹃听了,喜的忙道:“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真正神天菩萨保佑,这个可对我们姑娘再合适不过了呢!好姐姐,既这么着,不如你去回老太太,索性多要些儿来,等我慢慢煎给我们姑娘吃,这要吃惯了,吃个一年半载的,还怕不彻底就好了?”鸳鸯以手点着他额,冷笑道:“多要些儿来?你好不知足。要知道,老太太也只有那么些。也就是林姑娘,老太太还能从嘴里省出几口来给他吃,若换了别人,想都别想。”紫鹃听了,不禁又是念佛,又是叹息。
鸳鸯便拉他过来道:“你先别叹气,我有正经事要告诉你呢。”说着,起身悄悄移步上前,隔着纱帘往里看去,见黛玉仍裹着红绫杏子被,露出簇新的窄袖蓝缎小袄来,侧脸合目深睡,便回来招手叫紫鹃,附耳说道:“老太太要给宝玉议婚了!”紫鹃忡然一惊,忙扳住问:“真的?”鸳鸯点头笑道:“昨夜里,巴巴的找了太太和琏二奶奶去,就是为这个事儿。”紫鹃道:“那,太太他们是什么意思?”鸳鸯道:“还不是全听老太太的?”紫鹃急的直摇着他问:“那老太太是什么意思?”鸳鸯笑道:“那还用问?老太太心里,自然早有中意的人了。”紫鹃问:“谁?”鸳鸯一抿嘴,偏掩住不说了。紫鹃急的把他又揉又搓,一叠声道:“好姐姐,快开了你那金口罢,真正急死人了!”鸳鸯笑道:“咦,人家宝玉的终身大事,麝月着急还差不多,你倒跟着急个什么?”紫鹃听了,红了脸,一把抓住鸳鸯,咬牙骂道:“我把你这坏透了的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倒是说不说?”说着,两只手便雨点般向他两肋下乱抓过来。鸳鸯笑的忙抓住他手道:“看吵起林姑娘来!你快放了手,我就说!”紫鹃方住了手。鸳鸯一面整衣理发,一面悄悄指着里面,笑道:“是林姑娘。”紫鹃听了时,轰然一声,眼中奔出泪来。复又扳着问:“真的?你不是哄我罢?”鸳鸯气的戳着他头,咬牙骂道:“你这蹄子!这事老太太就只跟我说了,还不让告诉人呢!不是见你急的这样,我又不拿着你当外人,凭是谁,我也不能这会子就告诉了去。你反倒问出这话来了!”紫鹃忙笑的又是奉承,又是抹泪的道:“好姐姐,原只是我心里头疑惑,怎么这会子议起这件事来了?”鸳鸯笑道:“才听见信,宝玉就要回来了!”正说着,见雪雁等人携瓶抹手的进来了,因上来问了好,说了一会子闲话。鸳鸯便笑着告辞出去,紫鹃一直送到沁芳桥,方才转回。
正在自己高兴,忽然抬头见宝钗和莺儿、文杏自那边走来,紫鹃喜的忙迎上去问好。宝钗笑道:“你这是从那里回来?心还跳的扑通扑通的。”紫鹃笑道:“才老太太使鸳鸯姐姐来看我们姑娘,我送了几步,谁知光顾着说话,不知不觉的就送过了沁芳桥。”宝钗笑道:“显见的你们原比人近呢。林妹妹可好些了?昨儿来看他,偏扑了空,你们两个都不在。”紫鹃笑道:“这几日可忽然的就好起来了呢,也能睡会子觉了,也能写诗了,也能出去走动了。昨儿姑娘来的时候,大约就是我陪着我们姑娘出去散心去了。”说着,一路逶迤走进馆来。
彼时黛玉已经起床,才梳洗毕,雪雁正伺候着吃那参汤,春纤等在旁忙着装瓜饼及各色果品奇花。见宝钗进来,忽想起昨晚上写的《十独吟》,还没收好。待要起身去收拾,那知宝钗那里早已一眼看见,因俯身拿起,细细赏读起来。黛玉阻止不及,只羞的满脸飞红。却见宝钗在那里一面看,一面叹。及至后来,读一句,便蹙眉掩住,思一思心碎,想一想魂销。因将紫鹃、莺儿等散出,搂着黛玉坐下,款款劝道:“颦儿颦儿,你非要把个心呕出来才算完吗?等大安了,有多少做不得?才好了,非得这会子伤这些个精神!你现在这个形景,如何再禁的住这样心血沸腾?弄伤了神,吃多少药才能补回来?这也罢了,吃药倒在其次,岂不闻经书上有云‘情意才萌,一切俱起;情丝缠绵,如火燎原’,又道‘盖种种受生,肇端情丝;种种造罪,托因有生。情为生本,生为罪本。是故三途剧苦,人世余殃。’但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功劳赫赫,能在社稷危急存亡之秋,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却终因过不了一个情关,弄的不痴不癫,如梦如醉,不但从前功业俱废,连晨昏都不辨了!罪过可惜也顾不得了。可知这一个‘情’字,最是累人害己,万万不可沾染过甚的。‘情’字固不可深犯,只这‘思’字也不可过甚的!岂不知,思多便要情动,而后便情思缠绵,再后便要昏懵迷昧,那结果就不可问了!实应痛绝的。”黛玉听了,垂了头,伏在他身上,眼中簌簌流着泪道:“姐姐,我再不写就是了。”
宝钗抚摩着他的头道:“这才是了。早先我就听见太医说,妹妹本没什么病的,都是因为用心太甚,伤了神。妹妹也该想想,一个人通共能有多少精神,怎么禁得天天消耗呢?这下子好了,既答应了我,就该好好保重,仔细调养着才是。这个我先替你收着了。”因将那诗稿揣起,仍欲往下说时,听见说:“大奶奶、二奶奶来了!”看时,见李纨、凤姐已一起进来了,便一笑掩住了。那凤姐近前看时,果见黛玉神色大好,大是欢喜,大家说笑一阵子,丰儿来叫,凤姐便起身往邢夫人那边去了。一时宝钗也告辞出来,紫鹃满怀感激的送出院外,再三致谢:“宝姑娘,说起来,我们姑娘的病好的这么快,全亏了姑娘和姨太太呢,要不是姨太太保媒,只怕这会子,他也不能这么好。”宝钗听了,沉下脸来打断道:“快别胡言乱语的了,什么保媒不保媒的,根本没有的事。我妈妈这一向为我哥哥的事,还分不过身来呢,那里有时间再管这些事?况且林妹妹的终身,自有老太太做主。再说,他也断不是因为这个病的。你要是真为林妹妹好,以后就该仔细了,可别老引着他往这上头想才是。”说的紫鹃满脸羞赧,垂了头,再也出不得一声儿。
且说那赵姨娘自见秋桐好转之后,竟象变了一个人,每日里竟吃斋念起佛来,屋子里又给尤二姐和嫣红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祷告不绝。先还只以为他是为了逃灾躲责,所以故意装出这些个形景来,遮人耳目的。谁知,打后一连来了多少回,将那倾心吐胆之言说了无数,秋桐依旧充耳不闻,只管一心诵经念佛,把他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赵姨娘心中一懊恼,少不得从贾赦到凤姐,凡是秋桐从前不忿之人,挨个大骂一个遍。又骂贾琏等:“这些个没造化的亡人!一个个有眼无珠,只管把那些外三路的粉头娼妇都当了正经人抬举起来,倒把我们这些一味痴心的看的马棚风一般!怎怨得人心寒!”秋桐被他聒噪的十分无法,只得停下来,说道:“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到处有缺陷的,怎么可能事事称心?凡事若不思自己德薄,却只一味怨尤,只是自己取祸罢了!”赵姨娘听了,怔的出不了声,真正又急又气,又无法。嘴里虽无言,心中却只越发疑惑不尽:“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变的认不得了?”因断定是让凤姐施了镇魇法,少不得一路咕咕哝哝的来给邢夫人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