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不等他说完,伸手阻止道:“果然能心口相应,大造化了!就只不要白占着位子,糊涂妄作。到那时,可真就寿星骑仙鹤,没路了!”众婆子听了,知是方才一场私谈,让他听见了。便都垂了头,不言语了。探春这里自与琥珀去见南安太妃不提。
且说宝玉翻身回来,只管一路向着潇湘馆飞走。谁知黛玉这时因和紫鹃闲话,紫鹃无意间又道着他的心事,不由得神痛心碎,满眼滚下泪来。忽听小丫头子在外说了声:“宝二爷来了。”宝玉已经劈头走了进来,正一眼看见他二人那里相对悲泣,登时傻住了。黛玉此时见了他,心中越发凄惶难当,因掩着脸,翻身伏向床内哭去了。紫鹃忙擦了泪,站起来让座,捧茶。宝玉却只立在那里不言不动。紫鹃深为诧异,细看时,见他满头是汗,脸紫面涨,眼也直了,吓的忙拉着手叫:“宝玉,怎么了?”黛玉听见这般声调,也忙回身站起。宝玉忽然一把抓住紫鹃,问道:“是不是,南安太妃来过了?”紫鹃摇头,道:“没有。”宝玉又问:“前面刚传妹妹过去了?”紫鹃复又摇头,一面不由的伸手向他额头上摸了摸。宝玉听见如此说,方“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哭了出来。反把黛玉、紫鹃吓没了泪。宝玉那时急痛迷心,也顾不得许多,只哭的满脸泪痕,椎胸恨道:“国家有难,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用的!平日里白占着高位,只管耀武扬威,盘剥百姓,关键时刻,就都成了食王元帅,净坛将军!不来便罢了,若真来了这里,我宁可犯上作乱,宁可尸骨无存,宁可被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宁可背上千年万载的骂名,也绝不能让他们遂了意去!”说罢,抚着心窝,又倒头大哭起来。
黛玉和紫鹃吓的魂不附体,不知他说些什么。反过来劝了半日,方引悦其心。紫鹃因趁机计议,让他二人出去散心。二人默然相视片时,便一同出门去了。
只说袭人左等右等,总不见宝玉回来。周奶娘因怕耽搁的过久,便将翠缕吩咐之言,和盘转达于他,径自去了。一时,又有麝月等人回来,议论南安太妃认探春做义女之事,袭人听了时,急的一路直找出来。谁知各处皆不见宝玉踪影,乃一径找到了潇湘馆里来。听见紫鹃说才刚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便顾不得坐,翻身又要去找。谁知被紫鹃一把拉住,按在椅子上,笑问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来了,坐也不坐一下子就走?”袭人叹道:“才翠缕让周奶娘送了信来,云姑娘要到西海沿子,寻他们姑爷去呢!又听见说,南安王府的太妃来了,定要认咱们三姑娘做义女。哎,真是一桩不了又是一桩子!”
紫鹃听了,又叹又喜道:“云姑娘那里也罢了,只是南安太妃认三姑娘做义女,该是件喜事啊,怎么倒愁的这个样儿呢?”袭人冷笑道:“喜事?你当什么喜事?听说南安王爷在西海沿子打了败仗,朝廷要议和,南安太妃认了咱们三姑娘去,为的是让他代替自己的亲闺女去和番,好换王爷平安回来。”紫鹃大惊,道:“那,老太太、太太能舍得?三姑娘可怎么办呢?”袭人道:“凭是谁,凭你如何舍不得,也架不住上面的权势威逼着。我才听见说,如今连老太太都没话了。三姑娘知道消息,哭着直说‘蒲柳陋质,不谙事体,难以堪配’,请太妃收回成命。谁知太妃却笑着说‘好孩子,从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了你!这也是你我的缘分!’你听听,谁还能再说一句话出来?”紫鹃听了,便哑口无言了。袭人忙忙的立起身来,又道:“听说连日子也定下来了,这个月十七,就上路。”紫鹃一发出不了声,半日,才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三姑娘在这家里,也就只几天时间了?”抬头看时,袭人早已出门去了。
且说宝玉、黛玉因往薛姨妈处探视回来,却听见南安太妃认探春之事,宝玉急的直跳起来,因与黛玉两个又到秋爽斋探问。谁知探春、待书都不在,翠墨等人尚不知情,只说不知道。二人只得又翻身告辞出来。翠墨因见天色已晚,便亲自打了灯笼,要和小丫鬟送他二人回去。宝玉回头把灯笼接过,让他在家里等探春,有了消息,即刻让人送信过去,便与黛玉转身去了。路上,宝玉满心里有万句言词,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黛玉心中也有万句话语,却也只是道不出半个字来。二人因默然前行了一段,宝玉因想着,原本好端端的一切,现在都变了。晴雯死了,香菱死了,司棋、五儿、四儿也都死了,入画撵出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了,宝姐姐从园子里搬出去了,二姐姐嫁人了,四妹妹眼下除了念经打坐百事不问,琴姑娘、岫烟姐姐和李家姐妹也都各自去了,云妹妹也不能来了,如今三妹妹又要去了!真真是物是人非,令人伤悲!又想着,老祖宗要议亲,已非一日,自己每日里深熬苦盼,竟如石沉大海一般!
正这时,黛玉突然停住脚步,把他拉了一把,指着前面说:“你看!”宝玉举眼看时,只见遥遥的有几对灯笼晃过桥头,便道:“许是三妹妹,走,咱们去迎迎。”黛玉一把拉住道:“别,要是查夜的呢?这早晚碰见,又不知要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了。”说着话,忙又把手放开,自己却忍不住在那里咳了一声。宝玉不觉心中一动,忙一把重又将他拉住,因与他转石绕泉,分花拂柳,朝酴醿架下躲了进去。这时正是酴醿花开得盛极之际,万蕊千花,拥聚枝头,远远就闻到一股妙香。几百株酴醿花开得如喷雾蒸云一般,又因花瓣上凝结了白天的雨水,此时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琼瑶晶莹,光彩玲珑。宝玉看着手中的灯笼,又看一阵黛玉,就要去吹灯。黛玉登时心中慌乱起来,忙伸手阻止,一面又低头去解自己身上的蓝色缎地盘金葡萄紫纳绣折枝栀子对襟大衣儿。宝玉忙道:“看凉着了,”就势将灯笼放下,给他重新系好衣领,反手把自己的解下来,罩住灯笼,遮住灯光。二人默对时许,因透过枝蔓缝隙,往外看去。一时,只见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媳妇,簇拥着探春匆匆走过去了,傻大姐跟在人群后面,笑呵呵的四下里顾盼。
宝玉和黛玉惊魂甫定,忽然哗哩噗喇一声响,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跌落在黛玉身上。黛玉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是一株凝烟带雨的酴醿,连花带叶落了下来,正打在他怀里。黛玉抚着心口道:“现在也不开‘飞英会’,倒要你来‘浮一大白’!”说着,举手欲掷,到底还是没掷。宝玉凑近一看,低着声音笑道:“这叫‘酒不醉花花自醉’,可知这花最通人意的。”黛玉听了,将花劈手扔下。宝玉遂将大衣儿移开,烛光下,黛玉如嗔似醉,鲜莹娇媚,色色动人。一阵微风徐徐拂来,他的大衣儿悠悠扬扬,飘飘荡荡的成了霓裳仙袂,宝玉忙拿起自己的来,要给他加上。黛玉只摇头,接在手中,反手又披在他身上。四周的酴醿花瓣簌簌飘落下来,酴醿花那种特有的妙香也随之四下的溢散开来。前面石罅下,一弯池塘,池内水波光影,闪闪烁烁,十分动人心目。宝玉借着烛光,拣了一块干净青石,将大衣儿铺展在上面,便回头向黛玉招手。黛玉只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因含泪将脸背了过去。宝玉茫然立在那里,只管发起呆来。良久,黛玉转过脸来,四目相视,皆不能出一语。半日,黛玉缓缓移步上前,坐了过去。宝玉挨着旁边坐下,禁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黛玉眼中不觉又滚下泪来,忙把手抽回。宝玉由不得心中痛切,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直瞪瞪的钉向前方,叫了声:“妹妹你看!”
原来,巨石斜阻处,竟是硕硕一株“石上松”。只见一块巨石上生出一株仙柏,木与石盘根相生,树根深深扎进石内,形成巨石通体的裂缝,石后探出二三小竹细草,旁边水声潺潺,泻出石洞。端的天然一幅《木石前盟》图。宝玉几乎痴倒,上前反复摩挲,端详着,不觉早已泪痕满面。回头看时,那黛玉也如雷轰电掣的怔在一旁。宝玉走过去,捻着他手,贴在自己胸前,咽着泪道:“你说,这是什么?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前,为了那么几句不相干的邪说闲语,一次次的誓赌咒砸,吵闹怄气。不想,今日,天生这木石之盟!”又说:“这竟是老天爷可怜我,不忍我再受那些悲苦冤屈,这竟是上天把我的心,剖给你看呢!”说着,止不住眼泪顺着腮边直流下来。黛玉感刻寸心,越发心痛神驰,泪水只管迸涌而出。半日,宝玉抹去眼泪,揉着他手道:“傻子,现在有了这个了,怎么还只是哭?应该高兴才是!”说着,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去给他擦泪。黛玉眼中泪水一发淮洪一般,汩汩而出。宝玉见状,越性放胆将他拥进怀中,顷刻,一双魂灵儿都飞在了九霄。
且说袭人因四处寻不见宝玉踪影,因又一路找到潇湘馆里来。听紫鹃说,才又和黛玉两个往探春那里去了,便又要着急忙慌的出去找。紫鹃上前一把拉住,死死的按在椅子上,勾着他说了两车闲话。袭人实在难辞,心上却等的火焦,几次忍不住站起来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紫鹃笑嘻嘻的说:“就显得你心里有主子,会伏侍。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袭人便忍不住叹气道:“哎,你是不知道,我的这个心!也不知道是怎的,今儿这一天,我只心慌的厉害。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找!”紫鹃忙又一把拉住说:“恐怕这会子他们就要回来了,你现在这么忙忙的出去了,回来又找岔了道,还得耽误时间让他们又出去找你,何苦来!”袭人听了,只得又耐着性子坐下,苦等。直等的心猿难按,挨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重生一般。
谁知,依旧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动静,索性一把拉起紫鹃,二人一起找了出来。几经曲折迤逦,行至酴醿架下时,袭人忽然一眼瞥见了里面微弱的灯光,心内一怔,不由加快了脚步。紫鹃跟在后面正自疑惑,袭人那里已经绕到一块山石后面,屏着气,伸头看了过去。登时吓的魂消魄散:只见宝玉和黛玉同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拉着手,头依着脸,眼里噙着泪花,喃喃互诉着衷肠。袭人正回去不是,站着不是,忽然那边一声大叫:“哎呀,有鬼啊!”却是傻大姐在对面路上,一手指着这边,一面蹦着脚乱嚷,哆哆嗦嗦直喊着:“鬼啊!妈呀!”手中灯笼已扔出去多远。周瑞家的并几个婆子、媳妇,一齐站住,多吓的毛骨悚然,手里灯笼皆抖个不住。“木石盟”前,早已惊散了宝黛二人,宝玉慌忙拉起黛玉,朝山石后面躲了过去。傻大姐在后面一发凄厉的嘶嚷起来:“快看,妈呀!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周瑞家的壮胆禁喝道:“悄悄的,快别出声!”宝玉、黛玉这里才转过山石,猛然撞见两个黑影,登时唬的失声一叫。袭人忙上去捂住宝玉的嘴,哆嗦着说:“二爷别出声!”紫鹃也早一把搂住了喘作一团的黛玉,颤着声说:“姑娘,不怕,是我。”
这边,傻大姐面如土灰,浑身筛糠一般,嘴里依旧唧唧咕咕个不停。周瑞家的又叱又喝:“偏是狗眼这么尖!还不快把嘴闭上呢,再出声,把嘴也给你缝上!”遂壮着胆子,颤着声儿向里斥问:“谁在那边?快出来,我们可都看见了!”连喊几遍,不见半点动静。紫鹃这里一手搂扶着黛玉,一手急推宝玉,道:“二爷,快跑,快出园子去!”宝玉忙慌脚乱的还只管要去拉黛玉,口内直叫着:“妹妹,”紫鹃急的脸都黄了,连声催促道:“姑娘有我呢,二爷快跑罢!”宝玉尚犹豫不决。紫鹃急的滴下泪来,急催狠推着说:“快跑吧,再不去,大家可就都完了!”宝玉这才慌忙朝后面一条小路上跑了出去。路上众人在那边看见,益发滔滔乱嚷起来:“跑了,跑了一个!山石后面还有一个!”袭人气急败坏的瞪了紫鹃一眼,抽身也要跑时,却一眼看见宝玉的那把灯笼,在风中摇晃。因咬着牙,“噗”的一声,从山石后面闪身出来,朝酴醿架下飞奔过去。外面众人被唬的毛发倒竖,轰然向后倒退。袭人扯下灯笼,一口吹灭,笼在衣内,转身朝岔路上飞逃而去。紫鹃屏声敛气,紧紧搂着黛玉,一时也趁乱溜了出去。
这边,周瑞家的并几个媳妇婆子,颤颤巍巍的轮番向里面喊了几遍,直等遇到一拨查夜的管家婆子,灯火通明的走来,方放胆一齐进去查看。十几把灯笼将宝玉、黛玉坐过的青石照得通体明亮,“木石盟”处,登时如同白昼一般。一个婆子在山石后面捡起了一件落在地上的大衣儿,周瑞家的借着灯光一看,险些失态,脸上却强作镇定,一把将那“罪证”抓在手里,说要呈报上面。一面遣散了众人。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