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平儿听了,俱各又气又愧,不觉的灰心。因百般竭力挽回不暇,不由的又满眼滚下泪来,又不肯使人看见。赵姨娘益发暗自得意起来。王夫人气得目瞪口呆,只发怔,一发说不出话来。李纨忙上前,奉茶,委婉解劝邢夫人。探春也忙捧茶给王夫人,不住的替他揉胸舒背。正没开交,只听外面有人说:“老太太来了!”众人不觉都唬了一跳,因手忙脚慌的一起迎了出去。果见贾母扶着鸳鸯、琥珀几个,迎面颤巍巍的走来。王夫人一见,心痛难禁,忙上去亲自搀扶进屋里来,因勉强掩饰道:“这样冷天,老太太有话只该叫我们进去吩咐,怎么亲自走来?”旁边早有人展座奉上茶来,贾母那及入座,只一叠声的问宝玉。众人见再难遮掩,只得搀扶进去。贾母看时,只见宝玉昏昏恹恹,如在醉梦之间,精魂气魄已然全无,因百般支持不住,不觉抱着大哭起来。王夫人见他这般,一来心内愧疚,二来痛惜宝玉,三则想起了贾珠,因此倒比贾母更痛一层。凤姐因见邢夫人在旁挟怨嫉妒,纵有千般手段,这时也不能施展。因只色怠声懒,低头默默无言。李纨眼见劝止不住,不免也触情伤怀,因此也低头悲泣起来。麝月、秋纹、碧痕几个,竟一起走出院子放声嚎啕大哭。其余众丫鬟、婆子,见众人一个个心酸肠断,一双双泪眼情伤,也便都陪着一哭。贾母这里簌簌流着泪道:“都瞒着我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管瞒着,宝玉要有个好歹,我也不活着了!”王夫人、凤姐、李纨深恐哭坏了贾母,百般安慰解劝,才渐渐住了。因出去又详问了一回原因,袭人等少不得含泪细细告诉了一遍。
贾母听罢,动怒道:“如今越来越不象了!先是乘隙结党,赚骗邀赌,如今渐次放诞,狎恩恃宠,懒惰放肆,直待酿出这样事来!”又嗔着王夫人、凤姐不早回禀盘查。王夫人钳口不语,心下煎熬。凤姐因见邢夫人立在一旁含酸欲怒,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探春出位禀道:“老太太,才刚太太和大嫂子、凤姐姐都再三权衡过了,没有回,一则怕惊了老太太;二则怕吵嚷开了,偷玉的着了急,反要毁坏灭口;三则,知道的,是大家为二哥哥丢了玉心急,不知道的,又要记在心坎子里,到处说嘴趁愿,说回回为了二哥哥,一家子定要闹上几天。大家没意思。”贾母听说,眼睛扫视一回众人,道:“现在丢的是命根子,倒只管计较起这些没要紧的事来!凭是谁,管他怎样说去!可是常言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再说,那是个通灵之物,凡人怎么就能轻易毁灭得了?没的倒让他早早的现出形儿来!传我的话,即刻叫把院门锁上,吩咐前后门上,这些天内,一概不许放一个人出去,立刻盘查起来,举报者重重有赏,隐情不告者重罚!”
凤姐听说,只得又命将几个总理家事的媳妇,也一起传了来,当着贾母的面,重又吩咐了一回。众人见贾母发令,谁敢怠慢。凤姐这里一面给贾母奉茶解劝,一面笑道:“老祖宗别嗔怪,我能活多大了,那有这等见识!想宝兄弟那玉,既‘能明祸福,善晓吉凶’,必然有神灵护佑,怎么我就糊涂到这步了!要不是老祖宗及时点破,我们这会子还干急呢!可是常言说的‘青竹蛇口黄蜂尾,万般毒不过这小人心’,凭他怎么歹毒,那玉他是没法子毁的。蝼蚁尚且偷生,岂有人不惜命的?谁可敢公然和神灵作对呢?既如此,依我看,人拿去的可能性竟也不大,倒是自己撂丢的可能大些。”因又命众人在不易察觉的角落下力气寻觅,众人衔命,飞也似的到各处将人传齐,严密搜寻查访起来不提。
一时,薛姨妈、宝钗也风闻着来了,黛玉在潇湘馆也听见了,因要来,紫鹃怕才出汗,经不得风,所以不时派人来问。这边屋里众人,七嘴八舌,乱纷纷献计逞能,雄赳赳筹划琢磨,种种喧腾不一,无奈总无效验。众人深知贾母心焦,皆不敢回家,依旧各自或仙或怪的出谋暂候。赵姨娘因明里暗里又白白受了一些奚落噎堵,因趁乱悒怏而去。出得门来,只管将贾环埋怨起来,道:“你不是听见人说,是你林姐姐不喜欢那玉,和紫鹃调唆着宝玉撂丢了么?怎么才在老太太跟前不把这话说出来,大家也好痛出一回恶气!”贾环不服,娘两个犯颜嘶嚷起来。贾环暴筋瞪眼道:“你还说,逼我喊出来,可不好听!都是听你调唆的,害我吃了无限大亏!把三姐姐也得罪了不算,刚太太骂我,你怎么只管低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自己不说出来?这会子又作势逞强,以后还想让我着你的道呢!”赵姨娘詈语啐辱道:“蛆心孽障,说出这种天雷劈脑子的话来!那世里作的孽,养了一个忘本的还不够,如今连你也上来了,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碰死了算!”说着,走去便要碰头跳井。谁知贾环看着纹丝不动,口内直说:“你就知道一味装腔作势吓唬我,真不想活着,现成死法多着呢,何必定要嚷出来?那辈子没做好事,投生到你的肚子里了!”说着,气的跑了。
谁知黛玉在潇湘馆内,心烦意躁,进退不宁,就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因久不见人来回消息,便又打发了紫鹃来瞧。却正被他听见赵姨娘母子嘶嚷之语,正茫然无绪,俄顷阴霾四起,冷风飕飕,却已琼瑶密布,银珠乱洒,飘下一天雪来。须臾四野难分界,顷刻世界成玉团。紫鹃呆立在雪地里,百般谛思无计,只得转身回去了。黛玉问时,不过将好话安慰他一番。黛玉听了,仍只彻夜掂掇猜疑,洒泪无眠。
却说宝玉慵懒颠倒,如在醉梦之间。至四更时分,精魂气魄俱已离身,那魂灵儿飘飘荡荡,渺渺茫茫,径出府门外,只见一队花冠羽衣的仙姬美童,执幢幡宝盖,请他出游。宝玉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不多时,只见迎面一座高山,横陈天际,下有万丈急流迷津。看时,那些美姬仙童俱已无迹。山前山后,满眼鬼怪邪魂半隐半藏;岸前涧底,尽是魑魅魍魉,恶怪惊心。宝玉战战兢兢,恼恼闷闷,欲待回去,身后已无退路;欲待呼救,又恐惹动冤魂恶魄;欲待上山,恨无羽翼;欲待渡津,又无神仙救拔。真个是无依无怙,苦不堪言。正自仓皇,忽见那边走来了焙茗,将他引在一处断崖绝壁的松树前,将那树上垂下的一条藤蔓递给他,宝玉不胜悚惧,道:“这如何使得?”话未落音,只见崖上咆哮着跑出一只斑斓猛虎来,宝玉吓的一把抓住藤蔓,直吊了下去。正在庆幸,低头一看,却见脚下恶浪滚滚,血海滔滔。海中涌出无数毒龙海鬼,纷纷沸沸,正张开血口等他堕落。宝玉吓的忙要往回爬,却见那藤蔓的根接处,爬出两只硕鼠,利齿闪处,那藤蔓眼看即被咬断。宝玉吓的直叫焙茗,却见焙茗立在崖上洋洋不睬。展眼的工夫,那猛虎竟变成了贾雨村,两只硕鼠,一只变成了万儿,另一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此际,四人正拿着他那块通灵宝玉,商量着要如何焚烧。宝玉满口里只骂焙茗:“反叛的杂种!果然你有今日!”只听空中叫道:“我来救你!”却是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一把将那通灵宝玉绰住。登时鬼怪众人全无,却是一片荒郊。
宝玉惊魂甫定,见那和尚领着一个年轻侍者,从渡头草棚内走出来。宝玉定睛一看,认得那侍者是甄宝玉。忙执手相迎,甄宝玉也连忙合十。宝玉道:“贵府之事,我已尽知,只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心中实在惶恐悬望。不想今日在此相逢!”甄宝玉道:“贾兄运旺时盛,贫僧不便攀缘。原因故交,敢赠片言:富贵穷通,虽非偶然,然世间万物,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为人在世,不过镜花水月。”宝玉见他以“贫僧”自居,又说出这样的话,方知他已顿悟红尘,便请教他超尘的始末。甄宝玉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一面将他的通灵宝玉递过,复又说道:“八难众生,身罹苦难,畏其性命不保,但能持圣号,即蒙大士以无畏力,福德周备,而全性命。三毒众生,惑业深重,畏其将来堕落,但能持圣号,即蒙大士以无畏力,福德周备令得离毒。‘万恶淫为首’,此欲习最极幽深,因爱欲为生死之根,大定为成佛之本;非大觉不足以破大梦,非大法不足以除大患,斯实真妄两途觌体无二者矣!”说罢,便与那僧人飘然而去。宝玉在后连声呼唤,奈何他二人全然无闻。
且说贾母、王夫人、凤姐,晚间各自回去,心下着慌,竟都一夜不曾合眼。转天一早,王夫人又使人来叫。那凤姐心忙似箭,一闻呼唤,饭也不曾好生吃一口,放下碗筷便走。谁知才至穿堂门前,猛然间里面转出一个人来,倒将身子往后一退,那人也唬了一矬。看时,却是焙茗。凤姐惊而问之:“你这会子在这里做什么?倒吓我这一跳。”焙茗忙双膝跪倒,磕头道:“回二奶奶,小的因听见说城外度恨庵里的法师道法高妙,慧眼通神,善能扶乩请仙。因连夜赶过去,替我们宝二爷求了一卦回来。”凤姐忙问:“卦上怎么说?”焙茗想着,道:
空花要觅生时蒂,阳焰须寻起处波。
不是落叶倚归根,梦魂偏在故乡多。
凤姐听了,蹙眉反复详味,却不能解。待要不理,忽然那边一阵风起,将地上积雪纷纷扬扬的吹起多高,几个正在穿堂外扫雪的仆妇,扫帚划过处,什么东西鲜明迫睫的一闪。凤姐心头一怔,忙喊:“住着,”因扶着平儿,疾步走去,蹲身一看,竟是那块通灵玉,莹洁闪烁的躺在那里。凤姐先就念了声“神天菩萨!”拾起,看了又看,抚罢再抚,眼里早已滚下泪来。平儿及众仆妇登时团团围住,一时四下里都哄传开来。贾母、王夫人及至亲见了那玉,心内方平服下来,少不得拈香拜祷,汲水洒净,忙乱一回。一时,又将袭人等叫来,教训一番。袭人衔命将玉领回,那时宝玉之恙也已不治而愈,竟浑然不知前事,因问众人:“什么事,这样高兴?”大家便意气洋洋,放胆纵横的笑着细细告诉了一回。宝玉不禁叹气,忽然想起自己才做的那个梦来。半日,叹气道:“你们这些人,一点子事,也要闹得满世界不安!什么劳什古子,定要嚷动了老太太、太太,大家跟着白受连累!”麝月笑道:“我的爷,好轻巧话。昨儿个不见了玉,我们这些人都准备着粉身碎骨了,谁还敢再掩饰不报?白挨几句骂可算什么。”几个老嬷嬷也展颜咧嘴笑道:“横竖东西没丢,大家都干净了。只念佛吧!”李嬷嬷一发笑个不了。众人不免都跟着凑趣。
只说黛玉因彻夜牵挂宝玉,因一早同着紫鹃踏雪前来,打探消息。这时在门外听见众人这般哄笑热闹,方知果然无事。又有紫鹃在旁笑道:“我说安好无事的,姑娘偏不肯信,白陪了一夜眼泪。”黛玉脸上似笑不笑的瞅他一阵,“嗤”的一声笑了。又啐。待要进去,低头回思一番,还是又同着紫鹃返身回去了。路上犹思思想想,转转念念,不觉出了园门,一望园中,才见漫天大雪下得通天彻地,大地如天镜铺展,天空似银缕森森。天地相接,浑然一色。惟闻雪舞溪声。又见岫岩绝涧边,数株红梅,迎雪怒放,千丛万簇,倍觉风神绰约。涧下,挺出一片风蒲,在云烟变灭间,益发显得千状万态,幽意无限。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