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和新进门的陆氏正准备伺候主母。
章臣盛眉头却皱了起来,“弄巧呢?怎么不来服侍小姐吃饭?”
章栖典和纪氏的三个儿女说说笑笑地从外面进来,快速入座。
章栖典快速拿起碗筷往自己嘴里扒饭,“饿死了。”
赵玉言深吸了几口气才忍住没训斥儿子,改天让他舅舅把他带过去教导吧。
章臣盛见赵玉言对章栖典也无动于衷,超出他预料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烦躁,迁怒道:“问你们话呢!难道让小姐自己夹菜!”
纪氏当没听见左相发怒,多大点事,丫鬟婆子多得是,她只是与有荣焉地看一眼三个孩子,眼底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她身份低下又如何,她的三个儿女争气,都如嫡子嫡女一样上饭桌吃饭,秀气文雅更胜嫡子。
章栖悦状似诧异地看向父亲,眼睛水盈盈的,“爹爹生气了?巧儿病了,女儿让她歇息。”
章栖典塞得满口是饭,不忘嘀咕句:“爹偏心,妹妹没人服侍就生气,儿子也要人服侍。”
赵玉言见儿子满嘴喷饭,终于忍不住低声教导道:“没人当你是哑巴,吃饭!”
章栖典不痛不痒,大口扒饭,反正天天被说,他才不怕。
“你能跟你妹妹比?你妹妹是女孩,当然娇贵。”章臣盛不依不饶。
“弄巧既然生病了,卖出去,省得过病给悦儿。”
章栖悦看着父亲,心里冷哼,表情却更加讨好地对生气的父亲道:“爹爹别生气,女儿知道爹心疼女儿,怕女儿吃不好饭,要不,要不……让影儿妹妹来服侍我,影儿妹妹服侍得最好,女儿保证吃得饱饱的。”
纪氏瞬间看向章栖悦。
准备吃饭的章栖影茫然地看向姐姐,她身穿棉服,布料不显眼,款式是燕都最流行的,梳着与姐姐一样的双髻,头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乍看上去可爱,但坐在赵氏一双儿女身边,却黯然失色。
赵氏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期待地望着章臣盛,便无事般地提醒纪氏继续布菜。
章臣盛闻言,舌头在嘴里打个转,噎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章栖悦表情无奈地看向庶妹,转而盛气凌人地把桌子一拍,“傻坐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服侍本小姐用饭!”
众人习惯性垂下头各忙各的,大小姐脾气不好谁都知道。
章栖影也饿了,她才五岁,也是被纪姨娘捧着长大的,姐姐要吃饭她也要吃饭啊,为什么她要服侍姐姐?
章栖影表情委屈地看向同样宠爱他的栖典哥哥和父亲,小小年纪的她隐约知道他们可以训斥姐姐。
章栖典当她是空气,低头扒饭。他亲妹子只有栖悦一个。
章栖悦更怒了,“看什么看!跟你说话听不见吗!爹爹,你看她啦,女儿体恤她才让她上桌吃了饭,她就真以为这位置是她的了。”
挨着章栖影坐着的章栖阳扯了扯妹妹的衣袖,表情冷酷,目光沉稳。他是相府庶二子,也是章栖影的亲大哥,只比章栖典小几个月,早已懂得人情世故。他和左相长得有八分相似,虽然是庶子,可不言不笑时也有几分慑人的威仪。
“还不去服侍栖悦妹妹吃饭?”
章栖影最信服二哥,听他这么说,心里万分委屈,只是习惯接受命令的她,还是站起来,向姐姐走去。
纪氏看得心都痛了,目光冷厉地朝章臣盛瞪了一眼,又低眉顺目地为主母布菜,含笑对赵氏道:“栖影能服侍大小姐用饭是栖影的福气,一家人在一起,亲亲热热的,喜庆。”
这句话可深究的地方就多了。
赵氏放下筷子,目光严厉,她绝不允许有人暗自编派她女儿,更何况是承了她女儿的情才能上桌吃饭的人,更没资格开口,“我没记错的话,栖影本来就该是服侍大小姐用饭的。大小姐体恤妹妹年纪小才让她以后同桌而食,今天不过是弄巧不在让栖影暂代本职。也罢,既然栖影不愿意,以后就不用过来伺候了,栖阳、栖木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不用来伺候栖典了。”
章臣盛脸色难看,却挑不出妻子的错。章栖阳面色不动,只是起身站起,拱手向赵氏行礼,身板挺直,态度恭敬,“多谢母亲这些年体恤,栖阳以后定管束好弟弟妹妹,栖影今日失礼之处还请母亲谅解。”
纪氏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干吗要多嘴!以后儿子女儿没了同主母一起用饭的特例,难道要跟那些不长眼的庶子女一起吃下等饭菜!肯定有人要怠慢她的三个子女。
纪氏赶紧讨好赵玉言,笑容卑微小心,“姐姐,能服侍大小姐大少爷是他们三个的福气,以后还是让他们在一旁……”
“不用,都是一家人,什么服侍不服侍的?红烛,你去服侍大小姐用饭,其他闲杂人等出去吧。”赵玉言说完重新拿起筷子,话题结束。
无人再敢出声。
章栖影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出去?她还没吃饭!这是她的位置!“爹爹……”
章臣盛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带他们三人下去!惹怒了小姐和夫人,你们担得起责任吗?!”
章栖悦佩服章臣盛这时候还不忘维持他慈父的形象,真是“辛苦”。
三个孩子被“遣送”出来。
章栖木确定四下只有三人的奶娘后,小脸分外难看,与其生母阴损的目光相差无几,“二哥!他们欺人太甚!她是小姐,影儿难道就不是小姐!我们都坐下了还把我们赶出来!当我们是什么!爹也是,都不帮妹妹评理!”
章栖阳本在想事情,听到栖木说的最后一句,目光锋利地看向栖木,“闭嘴!你要记住爹只会为你好!以后再说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把你交给爹处置。”
倔强的栖木撇开头,非常不服气,嘴上却不敢反驳二哥,“知道啦。”
章栖阳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眼兀自委屈中的妹妹,怜惜地牵起她的手,“走,二哥带你去吃饭。你以后要记住,除了二哥和栖木,没有人真心对你好。栖典是栖悦的大哥,不是你的大哥。”
章栖影听到这句话突然号啕大哭。
一群人忙慌了神地哄劝她。
另一边,章栖悦见饭桌上没了讨厌的人,舒心爽意地咀嚼着口里的美食,根本没打算把他们三个放在眼里,她的路又不是他们给的。
赵氏隐隐蹙眉,吃饭的空当不自觉地注视女儿,女儿的习惯她再熟悉不过,毛躁,不专心,冒进,吃饭的时候也定不住她的性子。
但现在,女儿慢慢地吃着,举止端庄,细嚼慢咽,偌大的汤勺在小巧的碗碟里转了几圈都没发出声响,筷子轻握,夹的分量刚够抿嘴,举手投足间有股高贵的散漫,浅浅而笑的神态说不出地让人着迷,可这种作态……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
赵氏的眉突然皱得紧紧的,在宫里被人立了规矩,还是有人越过她私自教导了女儿宫廷礼仪?!
赵玉言想到后一种可能,突然有股无名火!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悦儿打造成宫妃,皇后安的什么心!
想到女儿在宫里受了她人蛊惑,下了苦心学习规矩,赵玉言莫名地为女儿心疼。这些规矩哪那么容易学成,哪个不是从小被教习嬷嬷打着长大,自己的女儿难道也要为了讨好一个男人练习莫名其妙的规矩,还不能保证那人的心能一直在女儿身上?
赵玉言看着粉雕玉琢、漂亮可人的女儿,突然觉得她应该出去走走,帮女儿定个娃娃亲了……
入夜,大红色的烛火发出刺啦的声响,丫鬟婆子安排好值夜已经睡了。走廊上的灯笼依次被熄灭,院子里变得更黑。
相府的别院内,纪氏遣散了伺候的人,正跟章臣盛发脾气。
“没有了同桌而席的好处,又是被赶出来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在赵玉言面前失了宠,还不可劲儿贬踩他们……”说着伤心地坐在一边哭泣,“都是我这娘不争气,不能给他们良好的出身,没有别人娘出息,活该被……”
“够了!”章臣盛被吵得烦不胜烦,“不就是不一起吃饭吗?省得看他们母子的脸色,有什么不好!”
纪氏见章臣盛冲她发怒,心里更觉委屈,忍不住大声吼道:“你说有什么不好!他们再也吃不上好东西,再也不会有人高看他们一眼,他们从此会跟我一样,没人记得,随人使唤!”
“乱说!”章臣盛见纪氏哭得伤心,又是为了孩子,想到她这些年的委屈,和两人以前在家乡时的浓情蜜意,忍不住走过去抱住她,“好了,别生气了,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也疼,这样,我让外院管事每月私下给你们母子加月例,你也别委屈了孩子们。”
纪氏闻言,心里的不甘并未因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平复,可她知道如果闹得狠了,章臣盛会扭头走人。
纪氏眉目一转,趴在章臣盛怀里哭得更加伤心,脸上布满爱慕的情意和为他委屈的隐忍,“是妾身不好,想到孩子们受了委屈逾越了……相爷别跟妾身一般见识……”说着擦擦眼角的泪。赵玉言,你等着!在章臣盛看不见的角落,纪氏的目光阴狠如蛇。
“怎么会?是我考虑不周。”章臣盛抚摸着妻子的美背,入手的感觉让他心猿意马,可想到儿女受的委屈,声音中便充满恨意,“没料到那俩兔崽子超出了控制,等我回去好好跟栖悦谈谈,看看是哪里不对,栖悦怎么会突然对影儿发难?”
他们前期做了很多工作,一直教导栖悦友爱兄妹,告诉她,影儿生来有隐疾,纪氏是妾室照顾不了女儿,栖影从小委委屈屈地长大。说这些的目的是勾起孩子的同情心,让她把影儿带在身边,享受跟栖悦一样的大小姐待遇,两年来,一直很成功,怎么突然就……
纪氏不忘上眼药,“还不是她大小姐脾气越来越盛,对亲妹妹都下手。”
两人说到这里相视而笑:这不就是他们要的结果?
朱红色的拱门内,秀雅的亭台楼阁在竹林里若隐若现,美轮美奂的假山流水间坐落着相府最尊贵的当家主母院落。
手握相府女眷大权,门下客卿无数,她是相府人人皆知的背后掌舵者,燕京首屈一指的贵妇,无人能超越。
院落里的烛灯亮着,仆人们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赵玉言本已准备入睡,此刻只穿了里衣坐在紫红相间的锦绣床帐内听嬷嬷汇报女儿的情况。
听完后不自觉地皱眉,“又听了半宿的戏?”
教养嬷嬷姓楚,是赵氏娘家三代长仆,论忠心论气质乃上上选,是赵国公夫人亲自赐给外孙女的养娘。因赵国公府地位高贵,楚嬷嬷在相府的身份也很超然,除了对夫人带来的陪嫁人和颜悦色,对姑爷的下人爱理不理。但是真心疼爱小姐。
“夫人,您说小姐这是怎么了?连续三个月不听戏睡不着,到了夜里,灭了灯就醒,稍有人离开的声音整个人就紧张。奴婢请了大夫,大夫说小姐好得很,夫人,都是奴婢不好。”说着跪下来,带着哭腔自责道:“奴婢没伺候好小姐……”
赵玉言闻言眉头紧锁,没怪罪楚嬷嬷的意思,只是迟迟没有发话,纤弱如玉的手指覆在心口,心里莫名不安。
女儿怎么了,没人陪着不入睡,听不到动静会不安,有时候晚上抓着嬷嬷的手让嬷嬷们陪她说半天的话。老嬷嬷有多啰唆赵玉言比谁都清楚,而且她们喜欢翻来覆去地讲她们经历过的乏善可陈的事,女儿一天听好几遍也静静地听着,这根本不像小孩子的行为,好像独居了几十年的老太婆,唯恐逮不住说话的儿女,见了面恨不得熟知他们的一切才安心。
还有今天,女儿向来宠爱庶出的影儿,平日不准人欺负她,更不忍让她办重些的事,分例等同大小姐,今日竟然让影儿服侍她用饭,事后自己把栖影赶走,女儿也无动于衷,莫非……
赵玉言心里一紧:被影儿暗地里欺负了!
她就知道纪氏不是好东西,教唆女儿给自己女儿使绊子。伤人心的事,莫过于付出一腔热血却发现喂了狗!果真狠毒,定是让栖悦吃了哑巴亏!
“来人!”
红烛立即进来,“夫人。”
“把章栖影扔伴云楼跪着,没有大小姐的吩咐不许她起来。”或者是余韵那丫头私下给女儿使了绊子?不管是谁,欺负她女儿就是不行。
“楚嬷嬷,你也下去睡,她要喜欢听戏就让她听,不过总从外面叫人始终不好。”赵玉言想了想道:“明天你让解叔去坊里看看,有合眼缘的买下来,细心教导送给小姐。”
“是。”
纪氏是被小儿子吵起来的,章臣盛刚与她意乱情迷地倒在床上,小儿子就在外院喊叫起来,弄得章臣盛脸色很不好看,坐在帐内没出去。
纪氏心疼孩子,章臣盛心硬,她不行,她只有这三个子女,章臣盛却多得是,自然少一个不少。
“怎么回事?”纪氏询问身边的仆妇。
“姨娘!”章栖木挣开拦他的嬷嬷着急地拽着娘亲往外走,“小妹妹被母亲的人带走了!正在伴云楼外跪着,说大姐不原谅她就让她一直跪着!”
纪氏听着险些没昏过去,赵玉言!你欺人太甚!章栖悦是什么货色,也配与她知书达礼、懂事听话的女儿相提并论。
“大小姐呢,就让你们妹妹一直跪着?”
到底在众人眼皮底下,纪氏立即换上一张委屈担忧的脸,脚下却不做戏地向伴云楼跑去,影儿才五岁,怎么受得了在寒夜里跪着!
章栖木着急地跟上,吐字清楚地转述:“大姐睡了,根本见不到大姐,下面的人也不让仆人叫醒她。楚嬷嬷还说,谁敢喧哗,同罪论处,二哥已经在那里陪妹妹跪着了。”
“你哥也在?”纪氏心里更加担心,理智却慢慢回笼,脚步变慢,她试探了赵玉言多年,赵玉言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草菅人命的事在名门望族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惩戒庶出虽不好听,可赵玉言不是个注重名声的人,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
想到这里,纪氏心生快意,活该!
“姨娘!我们快去找爹爹吧!”
纪氏心念一动,去什么去,章臣盛在众人眼里是章栖悦的“慈父”,他去也不管用,可是就让儿子、女儿那么跪着她怎么甘心?
纪氏突然摸摸自己小腹,她还不太确定,毕竟才过了三天,可是如果真有了呢?这是让赵玉言名声受损的好机会。
如果处理得当,不仅孩子能保住,还能让章栖悦那死丫头对这孩子心生愧疚。
就算保不住……纪氏心念一动,眼里闪过坚定:章臣盛也该给她长长位分了。
纪氏抚摸着未成形的肚子:孩子,别怪娘狠心,娘也是逼不得已!
“姨娘,您快点!”
看着儿子焦急的脸,纪氏突然拽住他,“别着急,这事有姨娘。天晚了,你去睡,明日还要去学堂。”说完不等儿子反抗,让奶娘强行带栖木下去。
伴云楼外,夜色妖娆,除了几个粗壮的婆子守在门外,空无一人。
纪氏二话不说陪着一双儿女在铺有小石子的甬道上跪下,“小姐,求您饶恕栖影,栖影不……”
粗壮婆子扬起手,面无表情地甩了下去,力道大如蛮牛,瞬间把人打个踉跄。声音却细如发丝,昂首道:“小姐睡了,不许喧哗。”
纪氏险些气死!这——什么不准喧哗!不准人说话,为什么还让她女儿来这里跪着!
婆子们对纪氏愤怒的眼神无动于衷。
章栖阳、章栖影急忙扑向母亲,“姨娘,你怎么样?姨娘,姨……”
纪氏安抚般冲儿女笑笑,掩着被打的半边脸看了眼门口粗壮的两位婆子,垂下头,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凭什么她要挨打?凭什么她的儿女就要给章栖悦那脾气暴躁的女人跪着?凭什么赵玉言一句话让他们全家都无地自容?
还不是仗着赵玉言是主母,身份高贵?她不能再当妾,不能让儿女受了委屈,最不济她也要成为上族谱的侧夫人,庇护她的子女。
章栖阳看着纪氏和妹妹相继受委屈,心里非常难过,无论他们如何隐忍,如何不争,主母都不会放过他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让妹妹跪在这里,只因姨娘大声说话,说打就打,可曾把他们当人看!
章栖阳的愤怨加重,他们努力讨好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姨娘,您起来,母亲只说罚妹妹没让您跪,您快回去,小心身体。”
“不用,姨娘陪着你们。”纪氏欣慰地看了眼大儿子,她有比嫡子更懂事更听话的儿子,她的儿子总比章栖典优秀百倍,如果章栖典死了,她儿子就是长子,最优秀的相府长子。